天空有了点光。
即使雨早已经停歇，云层却还没散去，无边天幕依旧呈现出混沌蒙昧的蓝色。
地面像沼泽，两片身影重叠，在无边无际的残壁之间躬身前行。
被高大身躯覆盖在下的人脚步沉重，于泥泞中延伸出一排崭新脚印，她埋头往前，踩入深深浅浅的坑。
泥浆高高溅起，坠落在她腿上，染上一层又一层脏污。
她后背绑着的身体一片瘫软，手脚修长，以至于她有点勾不住，让这双脚时不时拖行在了地，泛着冰冷光泽的鞋和碎石碰撞，沿路激起一串叮当声。
再一次把那身体往上托了托后，她突然顿在原地。
咕噜。
女孩盯着肚子。
咕噜噜。
她吸了口气，解开被当成绑带的雨衣，将男人轻轻放下，随手靠在旁边一块断石上。
憋在胸口的气急促吐出，女孩腿一软，跌坐他身旁。
石块上的泥水逐渐浸湿后背，她肩膀急促起伏，仰起头，下半张脸被碎布潦草遮盖，只有眉眼外露，已满是疲惫之色。
她咸鱼般摊开了手脚，任由浑身衣物浸泡水中。
呼啸声乍起，凉风忽而穿行过，灌进身上宽薄的长衣，她抖了一激灵，下意识贴近身边的人，瑟缩成瘦小的团子。
冷风一时间刮得绵长，却有股温热气息夹带其中。
女孩猝然愣住，她就着混沌的天光，脖子像生了锈，一卡一顿，抬眼望向身旁。
仓促选的断石对那人来说太过矮，他半个上身悬空，头高高仰起，鼻尖直指天空，黑灰色的碎屑星星点点从空气中靠近，好像嗅到什么绝妙美食，迅速黏上了他的脸。
女孩蹙起眉，极快地抬手，在他鼻子上方虚虚扇了两下，赶走这些讨厌的碎屑，随后掌心往下一盖，顺手捂住了他口鼻。
掌心触到灼热气息的一刹，她忽然有点心虚。
盖在他脸上的手，长袖滑下，上面满是摸爬后沾染的干涸污渍，勉强透出皮肤底色的部分，又在深蓝的天光下，带着让人触目惊心的大片淤青，和那人干净脸庞形成鲜明对比。
风自他那边吹来，带过一阵腥臭。
女孩另外一只空着的手无意识摩挲新衣摆，她视线乱飘，落入对方肩膀，精细的黑衣上潦草裹着几圈格格不入的破布条，随着时间流逝，此刻已浸出一圈血迹。
反正已经给他一件了，女孩咬了咬牙，极快地并拢五指，用力撕开身上一块衣角，将灰抖落，绑在那人脸上。
“又破了一件衣服，你可千万要给我活好了。”她朝着昏迷的人拜了拜，眸色晦暗不明，直起身时，再无阻拦的风从她宽大衣裤灌进来，她慌忙拢起杂草般的头发，塞进衣内权当保暖。
咕噜噜。
女孩捂住肚子，低头苦笑一声，也不知道自己这次出门到底踏错了哪一步，怎么就到这种落魄的境地，她颓然解下胸前挂着的破布包裹，摊开到腿上，里面赫然堆着几块带着血色的肉。
她抓起其中一块，掀开面上罩布，就着冷风咬了一口。
血腥气再次盈满口腔，女孩皮肤瞬间泛起细密疙瘩，黏腻的生肉在唇齿间滑动，沾着些微细沙，在嘴中咔滋咔滋响。
女孩囫囵嚼了两下，硬生生咽入喉中。
鼻息猝尔加重，她匆匆放下面罩，溢出几声破碎的干呕，胃里久违的恶心感一路往上翻涌，她死死闭紧双唇，学着身旁男人的姿态，一同靠在断石上，视线漫无目的，看近处残檐，也看远处荒山，但就是不看手中剩下的肉，努力催眠自己。
忽然，她身体顿住，双眼微眯，视线凝聚到一处。
混沌的天色下，远处光秃秃的山脉影影绰绰，看似是天光将明前最普通的景色，却在女孩注视下，突然长出一点白光，转瞬又隐入重重山影。
女孩长久凝望，不多时，星星点点的白色从山中冒出，眨眼连成一片飘动的光云，蔚为壮观。
怎么会……
她瞪大了眼睛，继而极快转头，着急地摇了摇身旁的人，压低声音道：“醒醒！不然我丢下你了！”
沉睡的人晃了下，往另一侧倒去，女孩立时将他扶稳，咬了咬牙，发狠锤了两下那人胸膛。
她将手中剩肉囫囵塞入口中，一把卷起包裹圈回脖颈，背起身旁的人赶紧逃命。
这里离她的聚居地还有一段距离，女孩憋着一口气，双眼在四周匆忙扫视，想从这片断石地中找到藏身处。
然而就是这匆匆一瞥，她脸色瞬间无比苍白。
这片地的楼房以前应该不高，又或者是较为空旷，以至于现在入目都是稀碎低矮的石块，一眼就能望穿，无法伏击，自然也无法藏人，女孩额角渗出了汗，没想到图安全挑的这条路，现在成为了催命符。
她目光急切游移，数百米开外，成片灰影矗立，她遥遥望着那些貌似杳无人迹的破败高楼，毫不犹豫快步逃去。
祥和的白云飘摇而来，十几架飞行器带着轰耳的机械声在上方低空飞越，原来是它们的探照灯在四处扫射，在夜色中连成光云，沿途把破败昏沉的地面照成了白昼。
女孩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她身负昏迷的人，拼死也只跑了一多半的路，只得赶紧托起一片大石，将自己和昏迷的男人塞进这片狭小缝隙中。
刺眼的光不一会即巡到此处，风桨卷起荒地上细微的砂砾，混合空气中的灰烬，糊了女孩满脸。
她来不及闭眼，砂砾飞溅，皮肤已是火辣辣地疼，泪水眨眼盈满眼眶，模糊的视线中，眼角忽地划过一片黑色，她目眦欲裂，瞪着这片流光溢彩的黑色在面前随风翻飞，堪堪卡在临界的黑暗处。
一瞬间，女孩浑身像浸入冰水，僵冷彻骨。
这道白光转了几圈，随即往另外的地方照去，女孩眉目稍松，微微侧头，试图挪回面前这块黑布。
眼前猝然又明亮起来，她浑身一僵，心脏如坠无底深渊，冷汗直流。
不……
时间似乎变得极为漫长，这道光在女孩眼前停留许久，照出她越来越惨白的脸，翻飞的衣角飘落，无声无息盖住了脸，女孩大张嘴，隔着面罩咬住它，拼命往回塞。
朦胧中，时间终于不再凝滞，亮光开始转动，随着其它探照灯一起，四处随意逡巡几轮，继而赶路般往前匆匆飞去。
许久，沉寂的荒地传来石板落地声。
女孩双手一紧，稳住高大身躯，闻声侧目看去。
维持了多年微妙稳定的一圈石壁，经过这番折腾，终于像多米诺骨牌般倒叠下来。
她费劲心思扯下的狼肉终归没保住，还倒贴了仅有的一件雨衣。
女孩神色恍惚，睁着雾蒙蒙的眼，随后抬起手，漠然拭去眼角浸出的砂砾。
天色已可以看到点点泛白，她脸上尽是斑驳血痕，神色麻木一阵，忽然带了气，将这人外露的飘逸布片统统塞进衣内，裹成一个个肿胀布包。
高大威猛的人乖巧无比，她团着团着，力道渐渐轻缓，最终叹了口气，将眼别开，看向不远处那片高耸灰影。
沉默片刻，她垂头扛起沉睡的人，一瘸一拐起身，借着尚有余威的夜色，匆匆闯入楼影之中。
轰隆。
两架飞行器在高空匆匆飞过，速度极快，再无顾忌般径直归去来处。
果然是它！
女孩眯着眼，将头缩回。
头顶是将碎未碎的钢筋水泥，恰好盖出一小片遮风避雨的空间，她盘腿坐在地上休息，大脑却还在极速思考。
这些执巡机平常难以见到，能使用它的，也只有宜居区里面那一点人，而他们这个路径，最有可能是去了之前那片垃圾场。
这么多架装了精英的执巡机……她苦苦思索，实在想不透那些人要干什么。
那只不过是一片脏污地方，怎么看都不值得这些人纡尊降贵。
不对——
女孩神情一顿，忽地看向身前高大的身躯，鲜血已渗透他肩膀上的布条，轮廓分明的脸垂入阴影中，一副任人摆布的凄惨模样。
她沉默地盯了会，抬起手拨开那人脸上布片，探了探鼻息。
片刻后，她眼中终于露出了点笑意，紧皱的眉头稍稍松开，垂下眼眸，在泥泞地面开始规划路线。
他欠的太多。
女孩在地上涂涂画画，指尖一拐，笔直连入一片水流。
等他清醒，必须一一还债。
咔。
女孩骤然抬头，循声看去，手掌极快地将地面图画抹掉。
许久，她眼睛发酸，似乎刚刚那声是她的错觉，四周再没有任何动静。
她心中泛起不安，悄无声息扛起沉睡的人，当即决定离开。
咔嚓。
“你要往哪里去？”
一道阴沉的声音骤然响起，矮瘦的身影踏步而出，从四面八方的昏暗角落显现身着破烂的人，将两人包围其中。
女孩的背已经高高拱起，她艰难抬眼，径直望向前方那道身影。
那人面无遮掩，在渐白的晨光下漫不经心背负双手，自上而下扫了眼他们，目光最终落回她背上，好像对这个身躯起了兴趣。
“倒是难得，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长得这么高大的人了。”
他皱眉作思考状，随即环视四周，笑道：“大伙，我们发财了。”他遥遥一指，“这人细皮嫩肉的，口感一定很好。”
四周传来哄堂大笑，回音穿透这片空洞的建筑，像是承载不了过多负担，残破的大楼从空中震落碎屑，劈头盖脸洒了所有人一身。
四周瞬间寂静，他们像被卡住喉咙，惶恐不安地僵在原地。
矮瘦少年当先回神，呸呸吐掉口中灰尘，抬头看了眼稳稳立住的墙壁，低声道：“好了，噤声。”
四周停滞的空气鲜活起来，他抹了把脸，目光转向正中间瘦弱的身影，缓步靠近一点，阴恻恻道：“那些天上飞的东西，是你引来的？”
他久未得到回复，斜飞的凌厉双眼盯着女孩，嘴角勾起，“哑巴？”尾音还含在他嘴中，手里却瞬间变出一条钢筋，直奔她背上刺去。
女孩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往后一倒，钢筋刺破她的衣领，堪堪擦着她鼻尖划过。
砰！她和背上的人一起砸入地里，那杆钢筋追来，尖峰高指，像要把两人串在一起。
尖峰眨眼没入女孩咽喉，千钧一发间，她抓住钢筋，爆发全部力量死死抵在身前。
清晨的微光从远处山脉窜出，穿透层层乌云，逼退天边残存的蓝色，换上混沌的白。
残破的地面，又迎来新一天。
雾蒙蒙的清晨中，沉睡人身上的黑衣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流光浮动，女孩枕在他上面，浑然不知身后奇异情景，她布满淤青的皮肤青筋暴起，颈间滚落滴滴血迹，嘶哑道：“37号聚居地，这个贵客让我带他到宜居区。”
她顿了顿，看着对方瞪大的双眼，继续开口，“那些东西，是来迎接他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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