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番外一

有一次,我前去探望鲍德温,走进房间时,看到他正坐在椅子里小憩。他的一只手撑着额头,似乎在缓解些许的疲惫,而另一只手竟然还紧紧握着笔,仿佛随时准备着继续投入到某项事务中。银面具被他搁置在了一旁——麻风在他脸上呈现出的症状还不是格外明显时,他其实并不喜欢戴着面具示人。

他的睡眠向来很浅,当听到我那轻微的脚步声时,他就睁开了眼睛。那一刻,他脸上展露出来的疲惫和承受的压力一览无余。但即便是在疲惫之际,他的表情依旧带着坚定和坚强,仿佛在说,他做的一切还远远不够好,所做的事情也还远远不够多。

而我,作为一路看着他长大的老师,实在是不忍心看到他这般模样。所以我总是在每次去看望他的时候,想方设法地说一些能令他开心的话题。

他几乎不出门,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无疑是新奇的。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应该在阳光下尽情奔跑嬉戏,享受青春的活力与自由,可他却只能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我常常和他讲述外面的热闹景象。比如集市上的喧嚣,人们欢乐的笑脸,街头艺人精彩的表演。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时而闪烁着渴望的光芒,时而又流露出一丝落寞。

我试图用言语为他构建一个无比美好的耶路撒冷,一个完全符合他心中理想模样的圣城。让他能在想象中去体验那些他未曾经历过的美好。也让他感受到,在他的治理下,耶路撒冷的百姓都能够过上安居乐业、祥和安宁的生活。而这一切美好愿景的实现,都与他的努力治理息息相关。

耶路撒冷的夏天很炎热很漫长,极少数会遇到下雨的情况,但每逢下雨都会伴随着闪电和雷鸣。

这天下雨了。闪电将黑暗的天空照亮,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如同天神在怒吼。

我去探望鲍德温,恰好遇到苏莱曼正在为他换药。他坐在那里如同雕塑一般,出奇的安静,然而他的眼神却始终望向窗外。

“老师,请你帮我打开窗户。”

我照做,把窗户推开,发现一只浑身湿透的鸽子站在窗沿边上,努力扑腾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我伸出手,小心捧着那只鸽子进来。

“它有没有受伤?”鲍德温关切地问道。

“我想是没有的。它只是翅膀被淋湿了。”我仔细查看后回答道。

鲍德温微微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似乎这只鸽子的出现给他带来了一些慰藉。我把鸽子放在桌上,它抖动着身子,试图甩掉身上的雨滴。鲍德温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鸽子身上。

过了一会儿,鸽子开始在桌上踱步,还不时地歪着头看看我们。鲍德温伸出手,想要去抚摸它。鸽子一开始有些警惕,但慢慢地也放松了下来,任由鲍德温的手轻轻落在它的背上。

“也许它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鲍德温轻声说着,“它一定看过很多我们没看过的风景。”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鲍德温与鸽子的互动,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那只鸽子似乎也感受到了鲍德温的善意,乖巧地停在他的手边,偶尔轻轻啄一下他戴着分指手套的手指,发出细微的“咕咕”声。

鲍德温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那是一种我许久未曾见过的轻松与愉悦。他微微弯腰,抚摸鸽子的羽毛,从脖颈慢慢滑向背部,动作轻柔得生怕惊扰了这小生灵。他的嘴里还喃喃着一些我听不清的话语。

哎,想起我的学生经历的种种艰难困苦,以及他始终坚韧不拔的意志,此刻,这只小小的鸽子像是上帝为他送来了一丝慰藉,让他暂时忘却了烦恼与伤痛。

“等它的翅膀完全干了,就放它走吧。”鲍德温说,“它属于天空,属于外面的世界。”

两年后,萨拉丁带着他的撒拉逊军队卷土重来,鲍德温在泉水谷败给了他。这一年鲍德温十八岁,在撒拉逊人的认知里,鲍德温不再是少年,而是一个成人了。

鲍德温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着回来,那张刻满花纹的面具上布满了斑驳的战争的痕迹。跟随他的骑士、伺候他的仆人们的目光中都对他带着同情,还有唏嘘。

对于那场战役更多的细节,我都是从泰比利亚斯口中得知。鲍德温率兵在利塔尼河边打败了萨拉丁突袭的骑兵,想乘胜追击时,却遭到了萨拉丁主力军队的袭击。他从战马上跌落在地,只能靠另一名骑士背着,一边厮杀一边拼死离开战场。

我曾问过那个骑士,他说当时看到鲍德温摔在地,还在吃力地往马背上爬。

直到现在回忆起来,我仍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我永远忘不掉亲眼目睹苏莱曼为他解开衣物,他伤口裂开,浑身是血。还有当周围所有人对他投以怜悯的目光,他却依旧顽强地一声不吭,身体底下的床单被他抓得一团皱,悲壮又令人动容。

如果不是受了伤,我想他是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他有自己的尊严,他是王,有王的傲气和血性。

他发烧迷糊的时候会对我说话,但他所吐出的字句很黏糊。我听不清,他就用手指着桌子,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

我问他:“陛下想喝水?”但他摇头,伸出手指向大门外,示意他要去的地方。

“是不是想去骑马?”

他点头。

我和苏莱曼是不可能让他去骑马的。

又过了几天,我去看望他,他正在画画。

那张画的内容我记得是个天使,身体都画好了,就缺了脸上的五官,只留了一个轮廓在躯干上。

我说:“陛下画这个做什么?”

“我在想上帝如果能派一个天使来拯救我……不,还是拯救我的国家吧。”

他把那张图纸拿起来,对着照进来的光线,画纸上天使的影子投射在他的面具上、他的眼睛里。他微眯起眼睛仔细端详自己的画作,我正想夸他画得好,却见他把那张图纸夹在书本里,随意搁置在一旁。

他说在蒙吉萨对真十字架祈祷,得到了神的眷顾,所以赢了胜利。在泉水谷,他也做了和在蒙吉萨一样的事情,但是神没有眷顾他,他打了败仗。

于是我问他:“那你还信不信你的神呢?”

他靠在枕头上,平静地说:“老师,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如果真应验了撒拉逊人的话,这是什么所谓的神罚。可这惩罚的缘由却如此模糊,这样的神罚,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无论我回答什么都不能把他身上的麻风驱赶走。在这个瞬间,我明白了他所承受的并非全部来自外界的压力,而是麻风束缚了他一生。

我决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守在他身边。

雷纳尔德曾因为在蒙吉萨战役中的表现,鲍德温让他当了卡拉克城堡的领主。雷纳尔德并非温和之人,他开始主张和萨拉丁开战,完全站在了泰比利亚斯的对立面。他们又拥有各自的骑士团,耶路撒冷内部开始了残酷而严重的党争。*

雷纳尔德的确不是一个听话的臣子,他经常违背鲍德温和萨拉丁签订的和平协议,让自己的圣殿骑士去骚扰撒拉逊人的商队。他简直把自己的私仇旧怨宣泄在无辜的商人身上。

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鲍德温也因此救了一个女孩。

那是一个午后,听泰比利亚斯说鲍德温命他处死了几名圣殿骑士。之前也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我并没有感到惊讶。泰比利亚斯又说这次不同,鲍德温得知为首的那个骑士准备贩卖阿伊莎当奴隶,当即便给他下了死令。

我停下写字的动作,抬头问:“阿伊莎是谁?”

“商队里活下来的一个女孩,她全家都被雷纳尔德手下那群激进分子杀死了。”

泰比利亚斯走过来把我倒给自己准备喝的酒端走了,他此时背对着我,没有看到我吃惊的表情。

他说:“陛下还让我把她带回宫里了。”

我站了起来:“所以她现在还在这?”

“应该是的。”

我想起这几天还没有去看望我的学生,我把泰比利亚斯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往国王的房间方向走去。

房间里,烛光摇曳,散发着昏暗的橘红色,他正披着连帽外衫,坐在办公桌前写东西。

侍从们来通报过,鲍德温早就知道是我,他头也不回的说道:“老师,你来了,请稍等片刻。”

我按耐下那颗好奇的心,走到会客厅静静等着。

等了一会,鲍德温过来了。他脱下外衫,我才看清原来他换了一副面具,和上战场的那副雕刻花纹的不同,这副显得素净了许多。

“陛下这是在写什么?”我看到他手上拿了一封信。

他也没有避讳地把信给我看,是他给法国皇帝路易七世写的信。

我看完后,得知他竟然有退位让贤的想法。我的心里有点堵得慌,但我不能表现出来,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地和他聊天。

他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老师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很直接地问:“王宫里来了新的客人?”

他慢悠悠地回答:“老师的消息真准。”

我说:“上帝保佑,她还能活下来真不容易。”

从他戴上面具后,我和他交谈时只能看着他的眼睛,我看到他像是笑了:“如果抛弃我的神明可以去保佑别人,倒也不是不行。”

从泉水谷回来后,我很少看到他用今天这样轻快的语气跟我交谈。

“陛下准备怎么安置她?还是说过几天再让她离开?”

未等他作出任何回应,这时,侍从匆匆走过来告诉我们,那个叫阿伊莎的女孩要了纸和笔,似乎在准备告别离开。

鲍德温并未露出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我故意说道:“看来她还是要走的。她已经没了家人,耶路撒冷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国家,也不知道她能去哪。”

我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余光一直注意着鲍德温,他低头摆弄桌上的棋盘,没有顺着我的话继续往下说。我能听到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可在这房间里,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我也不再追问,干脆和他下起了棋。即便是我这个陪伴他多年的老师,在他成年后,也很少能窥探到他内心真实想法的那一面。

下完棋,我便告辞离开了。我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但那个女孩就这么留了下来。也许是我在门口对她说的那些话,让她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产生了那么一点动容。总之,她确实留下来了,并且在我后面缺席鲍德温的那几年人生里,她一直都在,成为了他生命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我没有想到那个女孩会主动来找我了解鲍德温之前的一些故事。面对她的请求,我很慷慨地将我知晓的那些事情一一告诉了她。而她在听完之后,像是哭了,说话的时候明显带着重重的鼻音。她还特意要求我为她保密,千万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鲍德温。

我的确遵守承诺没有说出去,但耶路撒冷王想要知道一个人的行踪,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所以当泰比利亚斯告诉我,那个女孩在没有得到鲍德温允许的情况下,跟着他们去了太巴列,我差点把墨水瓶打翻。

“啊,那陛下知道吗?”

泰比利亚斯给了我一记很直白的眼神:“你觉得这件事瞒得过陛下吗?”

好像也对。

鲍德温从太巴列回来一直高烧不断,那段时间我经常守在他身边,因此见到那个女孩子的次数也比以前多。

她刚开始还不敢随意来国王的卧室,也许是看他一直昏迷不醒,她就主动进来帮忙。直到鲍德温醒来,她再也没有进去过。

气氛有点不对劲,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忍不住去问了泰比利亚斯:“陛下和她是不是在贝尔沃城堡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没有。”泰比利亚斯听到我提出这个问题后,表现得很平静,就像我询问的不过是今天天气如何的寻常事。

但他看我困惑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如果非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就是庆功那天晚上,陛下生了很大的气。”

他说这话时像是回忆当时的场景仍心有余悸。

“按理说,他不是早就知道是她……?”

我没再问下去,因为我看到泰比利亚斯的脸上有些很微妙的表情。

鲍德温醒了,我准备去看他。

他的两只眼睛周围已经被小小的脓包和肿块包围,戴面具并不能阻止那些溃烂继续扩散,也许在面具下,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已经溃烂得无法辨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高烧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逐渐被腐朽蚕食,无论怎样的医治都无法挽救他的健康,他醒来后告诉我的第一件事是他的右眼失明了。

我知道他的麻风病迟早会恶化到这一天的到来,听到他淡然地说出来的时候,我差点没有忍住情绪,好像眼睛失明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那时候,我很想上去抱住他。我从来没有见他为自己落下过眼泪。他总是将那些不好的情绪统统储存在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烂掉的身体中,独自一人默默地去承受,去消化。他越是表现出这样的坚强和隐忍,我的内心就越发感到难受。那股酸涩的感觉不断翻涌,以至于到最后,想哭的那个人竟然变成了我。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那种心疼和难过却怎么也无法消散。

在这样巨大悲痛的驱使下,我说出了那句话:“或许,陛下也可以勇敢一次呢?”

听到我这句话后,他残破的身体微颤了一下,看向我。

我至今都记得他当时的眼神,他的眼睛不再和从前一样炯炯有神,而是充满了绝望。那种仿佛天塌地陷、世界崩裂的无助与痛苦。我看着他眼中深藏的悲伤,心头涌现出巨大的痛意。

他说,老师,请您不要说笑了。

没关系,我能理解。可我只想要他遵循自己的内心,去做他想做的。如果不行,就算是违背本心也好过现在这样每天活在痛苦里。我祈求他能拥有一份美满的结局,而不是这样无疾而终,带着遗憾离世。

上帝没有遂我的心愿。

后面几年里,我被鲍德温派遣去了西方求助。我满怀希望地向他们诉说我们的困境和需求,可惜的是没有任何一个西方国家愿意伸出援手支援帮助我们。我不想把这些坏消息写信告诉他,因为我曾对他说过,只要你需要,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只要我活着,就会尽全力帮助你完成心愿。我怎能让他在病榻之上再承受这样沉重的打击?

我耗费了大量时间去完成鲍德温交代我的事,也因此错过了见他的最后一面,这成为了我毕生之痛。当我得知他离世的消息时,那一瞬间,悔恨、悲痛让我无法呼吸。加上耶路撒冷城被萨拉丁攻占后,后面几年我都沉浸在巨大的痛苦和自责中无法释怀。

我曾受到泰比利亚斯重用成为书记长,也曾记录过鲍德温在位这些年的一些事情。在他去世后,每当我提起笔,那些回忆便会深深地刺痛我的心。我决定放弃写作,文字记载只会揭开我内心深处的伤痛和泪水,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面对。

这样的情绪直到最近几年才慢慢消退,但仍然会在某些寂静的夜晚,或是看到与他相关的事物时,不由自主地想起。

如今,我即将离开这片土地,临走前整理一些图书时,忽然想起鲍德温曾把他随手画的那幅天使图夹在一本书中。那幅图承载了他所有美好的幻想和期待,我有点懊悔当时没有看清是哪本书,它可能被侍从们收拾整理不知道放到图书室的哪个角落里去了。令我些许释怀的是,他幻想过、期待过的天使曾出现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或许在他心灵的深处,曾得到过那一丝温暖和慰藉。

【The End】

这个番外早就想好了的,本来想描写一个活泼点的四世,但怕与正文里的他割裂感太重,所以还是保守点写了……我已经尽力了_(:з」∠)_

参考了历史资料,有私设,所以剧情内容与真实历史有偏差。

①*原话出自《战争的试炼:十字军东征史》,有做改写。

②鲍德温四世写给路易七世的信:“身体有恙无助于施政,但愿我身上这种乃缦的病能治好,但我发现没有以利沙来为我治病。当阿拉伯人气势汹汹地逼近耶路撒冷时,一个如此虚弱的人不适合指挥作战。”——《耶路撒冷三千年》

③提尔的威廉原话:“对巨大的灾难感到心力交瘁,对现实感到愤恨,决定抛弃笔杆子,永不再著述写作,因为对任何事件的记载只会带来悲伤和泪水。我们没有勇气继续下去,所以这时候我们应保持克制。”——《耶路撒冷三千年》

④雷纳尔德在1177年与外约旦领主的遗孀斯蒂芬尼结婚,拥有了两座城池:卡拉克与蒙特利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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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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