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儿了?”
室内灯火通明,身穿水墨竹纹袍的男子坐在书案后头,垂了些袍角的纱下来。
他懒散抱怨:“不过找些书信,哪儿要得了这些工夫。难不成京城水土把你养成了废物?”
他话语轻松,好像潜入当朝重臣府邸如探囊取物一般。
虽然对水云来说,也确实差不了多少。
“没成。”水云说,“今天实在是不讨巧,那书房里头一直有人。”
殷岁叶正要把面前的盛着各色信纸与毛笔的盘子推给她,闻言一顿。
水云继续道:“书信没能找,但听着了一些话,兴许是有用的。”
殷岁叶打了个哈欠:“这可不是我的事了。”
水云:“还有谁在?”
他晓得自己的差事到这为止了,总之今夜是不需再记录回禀,登时惜字如金。指了指窗户,只说出两个字来:“常芫。”
水云到窗边去,卸掉窗栓,往外探出头,左右望了望,立即就有一只手伸到了她的脑袋上,揉了揉她的头发。
纤瘦女子一身劲装,从水云身旁空隙缩进室内,她道:“好了么?”
殷岁叶已把桌上收拾干净,摆摆手,留了个背影给她俩。
水云把所见所闻告知常芫,她边听边用特制的符号快速记了,水云看她写的没有差错,便道:“如此告知公主即可。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要到亥时了。”
水云略算了算,不同常芫多话,先走一步,心里只盼着沈暄今晚的宴会能把他多留些时候。
*
“要一碗碎冰的甜酒酿;再弄几碟轻巧好化的菜,快快地做了上来。”
慌慌张张束好腰带理着鬓发的侍女低头听了,正要领命而去,却被沈暄叫住:“用不着你们。”
他对观知说:“你去。”
四个贴身的侍女站在前头,双手垂着,衣衫还不怎么齐整。原本值夜打着瞌睡的小丫头一个激灵,缩在墙角,贴着柱子笔直站着。还有的该在里头伺候的,手忙脚乱从床榻上起来赶到院里。
沈暄望院子里匆匆亮起的烛火,说道:“我院里原是不用侍女伺候的,因着云娘子没有贴身的丫鬟,才叫母亲拨些懂事的来。要我早晓得母亲那边的规矩是主子还没回来,做丫鬟的就四散歇息去,不如当时买几个,用我的规矩教了。”
杏仁、溶缇、宛然几个听他教训,大气不敢出。
芷恬小声辩解:“云娘子说累了,叫我们不必候着……”
“她叫你们不必候着,她人呢?”
“在里间睡着。”
走了两进门,外头还有些嬉闹的仆役点些零散的灯,里院主屋就完全是一片漆黑了。
沈暄心头火更起三分。
他在街上瞧见那与水云相似的女子,立即叫车夫停下回头看,没寻着踪影。只能紧着看着的那一眼想,想出二人身量九分的像,神态八分,侧颜就只有五分,觉得应当不会是他的娘子。
她那举动也奇怪,在兽皮摊子上,不买人家卖的硝好的料子,却缠了卷麻绳在手里。
那手举着拿东西的样子……
沈暄打消在街上找铺子的念头,径直赶回家里。
水云是不爱做针线女红的,有那么一筐绣线布料,箍了棚子,旁人起了针,她三两日也懒怠再添几下。往往婆子姑子在了,她就低头笑笑,说要给他缝件衣裳。怕是等到两人白头都等不来。
这便去了个消磨时间的法子,因此她晚上用了饭,要么同他在房里,要么逛逛院里园子,要么寻个凉快地儿,叫人打了扇,自个儿看些连环画。
今夜他却什么都没见着。
他大步走进主屋,侍女们跟在身后补救似的点烛。不过点起几柄,沈暄已借着光晕看到了,床帐挂起,榻上空无一人。
他侧身让开,叫那些侍女也看看:“这就是你们说的在屋里?”
“把东西收拾了,现在就回母亲那去。”
几人一听,当即惶恐起来。
郡王府的主子们宽厚,郡王与郎君都是持身的,从没有别人府里那些腌臜事。虽说断了想借肚子攀枝儿的人的念想,但对她们这些好好做活的人来说,少了许多要担忧的事儿。
贴身侍女只比管家娘子低一等,工钱丰厚,从不克扣,一应穿戴饮食都是府里的,还能得主子赏赐,比平头百姓家的女儿过得都宽裕尊贵。
本来名额有定数。婧娘子、舒娘子都有自家带来的打小陪着的侍女,不需府里再拨。云娘子嫁过来,又是那样的家里,平白多了好差事出来。
若是见着她们做得好,郡王妃或其他娘子们把她们借去做事,还能夸耀一番。如今因着做事不力被打发走了,纵然郡王妃不会打骂她们,怕也是要被厌弃了,到哪里再寻这样的好差事呢!
她们几个不住求饶,沈暄无动于衷,点了后头的丫鬟把她们拖走,出去要叫人去寻水云。
他正走到台阶上,忽地有人在檐下问:“郎君,屋里这是怎么了?”
沈暄定睛一看,正是水云。
她穿着葱青圆腰和银红轻纱裤子,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沾得颈子肩上都是水珠。
他接了她手里半湿不干的巾子,说:“无事,只是换几个懂规矩的侍女来。”
她偏过头,让他擦颈后未干的地方,看从房内悲悲戚戚出来的几人,疑惑道:“把她们换了?为什么?”
宛然睁着眼睛,未语泪先流,同她们互相搀扶着,听水云问话,也不敢吱声。
沈暄不答反问:“你方才在哪儿?”
水云:“在浴房。”
“你在浴房,她们不晓得,也不在跟前伺候,还已经歇下了。既做不好差事,那便换人来做。”
“并非是她们失职。”水云解释。
她风驰电掣般赶回来,所幸沈暄还没到家。她与假扮她的同僚互通有无,晓得“水云”在外逛了一整个下午,回来后也没和郡王府其他人一起用餐,直接回了院子,又把侍女们打发了,独自待在房里。
水云本就更习惯自个儿做事的,换回来后,便没有兴师动众,直接去洗漱了。
她道:“我从坊市回来,累得很了只想睡下。想着也没什么要伺候的,就叫她们不用在跟前。”
“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记着时辰。”
沈暄望向那几个侍女,有人答了:“云娘子酉初三刻到的府里。”
“快两个时辰,竟没人过来瞧过一眼。不晓得奉茶打扇,沐浴也没人备水。要有事吩咐,还得主子从内院走到外头去催请的,我还不曾听过哪家做丫鬟是这样做的。
“去同频今姑姑讲,不止这四个贴身的丫鬟,这院儿里凡眼里没主子的,活契取来解了,爱去哪儿去哪儿,死契能赎的赎走,不赎的卖了。立即就办,明儿上午便了结了,我看看谁还怠慢。”
这下连哭声都被吓得咽进肚里了。
他讲出冰凌般的话来,面上还是稳的,看不出发怒,但比寻常模样去了温和气。
水云是为了自己方便,无意叫这么多人吃挂落,又同沈暄说:“没有怠慢我,真的是我叫她们……”
“你在替她们求情?”乌沉沉的眼瞳凝视着她。
沈暄从没有这样看过她。
他一贯是温和的、耐心的,甚至有些纵容地对待她。因为他的温和耐心,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的意识到,她嫁的郎君出身尊贵,是金玉与权势之中长大的。
他的家族枝繁叶茂,把相同的血缘从营营众生中托举至云霄之上,日月之下。
他一句话就能叫许多人奔走劳碌,甚至丧命。他之前没那么做,是他不想,而不是他不能。
而现在他要做这个主子。
她见过的风霜雨雪多了,刀下虽还无乌纱紫衣,也斩过江湖有名之人,虚张声势的恐吓或是雷霆万钧的反击她经历不少,因此不怕拿出贵胄架势的沈暄,心底反而隐隐地,莫名地涌动起来。
她突然很想挑战一下他的威仪。
水云怕自个儿忍不住饶有兴味地笑起来,拼命压着唇角,同他对视,说道:“是。”
夏夜平白漫出一层霜来,要被处置的丫鬟们打了个寒噤。
杏仁看着眼色,立即抽了帕子捂着脸,拉着左右的一起跪倒在水云脚边。她啜泣道:“娘子体恤我们的心,我们晓得。只是确实不该不留个人在娘子身边照看的。郎君要罚我们,也是一片真心对娘子,望着娘子时时有人看顾,不必劳力。
“婢子们罚便罚了,若是因此坏了郎君与娘子的情谊,婢子们的罪过就无论如何也抵不消了!”
这几个都不是傻的,就是原先不懂,听杏仁说完,也哀哀地,不恼人地低泣起来。
“既然云娘子替你们求情,看在云娘子的面上,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他早收了手,把水云擦发的巾子握在手里,同她隔了几步,并不看她。只说,“不必打发出去,但今夜还要收拾了去寻频今姑姑,到那儿待几个月。”
他居高临下:“没规矩的东西,学了规矩再进门。”
众人纷纷应是,不敢再拖延,立即起身去外院收拾了。
沈暄把大半院子的丫鬟都清了,剩下些小的都是平日做洒扫活计的,不怎么精细,便还放在外院,明日再拨人过来补缺。
他的小厮不准进内院,等先前吩咐的饭食做好,他便自己去接了,端到庭中。
水云在侍女们散去之后回了房,先前翻箱倒柜的,不晓得在找什么,后头又找到了,就没什么动静了。
沈暄进房一看,她双手摊着倚在床上,眼也不怎么眨。
他坐到床边,含些笑意,问她:“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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