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头二十里左右,有山名景合,山里头有座雕梁画栋的宅子,宅子里有位先生,自号青鸟,青鸟先生性友善,好交游,宅中常有客往来。贩夫走卒们能讨口水喝,来山中赏景的行人过客也能叩开他家的大门,暂歇一会儿。
不过他们仅止步于门房,最多也只能进得第一重厅堂,能观赏的院落与花园错落有致,瞧着与寻常人家并无二致。
拨开掩映花园角门的乔木花树,浩朗清疏,豁然开朗。来人需得出示印鉴才能顺利通过守卫关卡,进入这第二重洞天。
鳞次栉比的书房与厅堂,连着一条望山邻水的长廊,在这栋深宅的最后头,锁着一间平日里不轻易打开的阁楼。
能进入此地居住已是万里挑一,门客们之中再优中选优,才有资格在阁楼被启用时进入。
而今日,峨冠博带的士人们在正厅对春闱新科进士的家世、背景、政见、派别,一一陈述,针对是否可以招揽畅所欲言,驳斥辩论。
红木描金五灵折屏的后头,此地主人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待他们走后,对唯一一个与他处于同一空间,且能互见真容的人问道:“凤池,你觉得如何?”
沈暄在纸上圈了几个人名:“这几人再多行观察。”
傅行章,字才潼,封号湘王,是当今圣上的第七子,由沈砚珍,珍淑妃所出,也是沈暄的亲表哥。
他将沈暄所书折起备看,还有另一桩事要同他讲:“我最新得到消息,‘阑珊意狂拳’、‘丹心铁魂枪’以及‘悄血锁肉’姊妹近日现身京城。我的人只在城门卡口处遇见他们,有过一面之缘,无法追踪,也不知他们所为何事前来。
“这些江湖中人行事随心所欲,难以捉摸,我已加强防备,郡王府中也多加小心。”
沈暄:“是。”
“此外,”傅行章含笑,抱起桌上两只长匣,亲手送到沈暄面前,“世美先生的《松海竹鹤图》,秦声先生的《春日登科》,均赠与你,以作新婚之礼。”
“多谢才潼。只是前几日母亲已收了湘王府的礼单,实在不必多费心,况且这幅《松海竹鹤》一直悬在王府正厅……”
“我已吩咐画师描了幅假的挂上,平日里无人多看,凤池无须担忧。湘王府礼单是我作为湘王为郡王家的小公子赠的婚礼。
“人生四喜之一,为大计故,凤池的洞房花烛夜无法与心爱之人共度,只能粗粗挑选了个乡野村妇,家中父母也是不着调的。我心中着实愧疚,亦感念凤池多年来助我之恩。虽皆为我送之礼,但此二者意义大不相同。”
傅行章打趣道:“快些收了罢,世美先生与秦声先生真迹难得,若再推辞,我怕要忍不住把它们收回了。”
沈暄常年泡在书堆里,满腹章程经纶,探出傅行章心思后,便一心辅佐,只为他谋得大位,于男女之情上并无心思。
商水云容貌娇俏,身段玲珑,见着人怯生生的,也听话。虽不大气雍容,但能柔弱可人地依着他。叫他觉得能让她逃出蛇窟虎穴似的家,给她提供一份依仗也是好事一件。
实际上并非如傅行章所说的高门子弟与“乡野村妇”成亲那般匪夷所思,极不相称。
他不觉得此桩婚事自己做了甚么牺牲,但如傅行章所说,如再推拒,便是不给他机会还人情。
沈暄含笑收下:“那便多谢才潼了。”
傅行章也高兴起来,两人和和乐乐,从深宅隐秘的后门分头离开了。
既提起商水云,沈暄也问几句近况,他在回程的路上召侍从进马车:“商侍郎去过了罢,是个什么情状?”
“商侍郎面色不豫,二娘子看他眼色没有说话,后来意梓夫人重新奉了王府里的茶过去,商侍郎才缓和下来,同二娘子闲话几句。二娘子像是只能听懂表面白话似的,商侍郎收敛了神色,又说家里都好,她便信了,在别庄里头安安心心待着。
“据嬷嬷们回报,二娘子胃口比寻常小娘子大许多,夜里休息十分安生,气色比刚来别庄时好上不少。学东西也尽心尽力,只是不得其法。”
“意梓夫人那里如何说?”
“仍是如此。二娘子不识字,学的时候很认真,但并无效果。算科方面,二娘子学了好些天,只会些简单加减,账簿子抽出一页便看不懂营收支出了。
“意梓夫人于御下之道也曾考验,捡了几个刁仆与油嘴滑舌的,二娘子只默默受着刁仆欺压,那油嘴滑舌的被意梓夫人当了面处置,后头去找二娘子说情,二娘子被说动了,但没敢同意梓夫人提,也没有自作主张。”
沈暄:“意梓夫人可曾同二娘子提过她是未来主人,在宅中可做主?”
江帆:“提过。”
沈暄:“虽然蠢笨,但晓得自己蠢笨,认得清位置。耳根子软,但晓得到底该听谁的话,耐住做主子的心,把担子给该担的人。还算不错。
“还有十日便要成婚,何时送她回商府?”
“依着王妃所定日程,二十日取婚服,二十一至二十四日嬷嬷教导二娘子婚礼流程礼仪,二十五送回商府,及至二十八出嫁。”
因着李夫人夜奔郡王府大闹一通,叫郡王府众人晓得商府母女不合,沈暄虽做主把商水云送往别庄待嫁,免遭李夫人毒手,但商水云总归是商拓的女儿,还是要在商府出嫁。
李夫人在郡王府做过一场,不仅恶名在外,也清楚了郡王府对商二娘子的维护态度,商拓还吃了责罚,想来应该不会在商水云还有短短几天就出嫁的时候再为难她,大不了派个郡王妃身边权重的姑姑去敲打一番。
上回夜中送二娘子回府时,叫二娘子收拾行当前往香缕别庄。二娘子在府中只拎着个小包袱便出来,对于四品官员的女儿来说,轻装简从也没得这么简的。
她坐在车上,望着商府外墙,郡王府里出来的丫头玲珑心思,婉转多问几句,探出来一件事儿。原是先前郡王妃相看考验她的时候,她在湖中救了个落水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是赵家的,排行十一,家中虽不权势赫赫,也是几代积累。孩儿性命被救下,对商二娘子感激万分,送了一百两银子给她。商二娘子不敢带回家,便小鼠似的在外头挖了几个坑洞,分别藏了起来。
她要身往别庄,不好意思当着郡王府众人的面把那银两挖出来,又担心这银两放在那自己不能日日察看。
最后护卫丫头去把那银子挖了出来给她。
一百两够普通人家日常家用几十年,但不抵商侍郎一年俸禄,再加上田庄地产,灰色收入,倒也不至于让侍郎府里头的小姐这样躲藏。
沈暄思忖片刻:“二十五那日安排一下,我送商二娘子回府。”
“是。要先告知商二娘子吗?”
“不必。”
“是。”
*
人逢喜事精神爽。
对商水云来说,这喜不是即将要和郡王府小公子成婚,而是因着这婚事,她难得清闲下来。
她自从被公主托付给师父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无一日懈怠,出师后又在各地行走为公主办事。回京之后由着公主吩咐,进了商侍郎府中,虽然那会儿也闲着没事,总归有人盯着,不得十分自在。
如今她在香缕别庄之中,郡王府的嬷嬷丫头们进退得度,她不刻意关注,她们就跟隐形了似的,比之商府中目光灼灼如万千烛光汇聚,恨不得在她耳边狂呼显示存在感的婆子们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别庄中护卫同商府中护卫功夫差不多,想必是因为别庄就在附近,多是田间地头的佃户,庄子里也无甚财宝,不必大动干戈,把护卫等级提升到与郡王府一致。
这也大大方便入夜锁门后商水云偷溜出去。
城中坊市彻夜通明,她同易了容的师父们一道玩乐,还可交手磨练,难得舒畅欢心。
她白日里克制些许喜悦情绪,管家夫人只当她容光焕发是吃好睡好,无人管辖所致,压根想不到一个委委屈屈的闺阁小姐身负深厚内力与绝顶天赋。
管家夫人虽觉得她笨,但她从小爹不疼娘亲不在,未受过教导,现下年纪大了,学起来自是会困难些,又因着她乖巧听话,晓得李夫人的做派,明了她是因何被送到此处,心中对她也疼惜几分。
及至商水云要回府待嫁时,管家夫人卯足了劲为商水云妆扮。
郡王府财力不用她费心显示,主要是为了体现郡王府对商水云的关照,给那李氏提个醒儿。
四个清妍秀丽的丫头梳螺髻,戴碧罗冠,上插各色珠钗花钿,耳坠儿、颈链腰佩一样不缺,裙摆迤逦地跟在商水云后头。
商水云梳双环灵蛇髻,弯折顶点按两朵梅花六出金钿,由后往前,由长及短,依次对插银鎏金蝴蝶蔓草二叶钗、桃心鸟雀垂珠簪、缠枝卷草如意簪各一对,发髻根部配牡丹鸾鸟梳背,戴一对点翠摇叶耳坠,颈间一只宝相花璎珞牢牢压着襟,定住底下亦纹绣了宝相花纹样的主腰,外头罩着一件春辰熟罗对襟长衫,下着杨妃芙蓉纱蛱蝶裙。
她本就生得极美,雪肤花容,一双黛眉细扬,一对明眸善睐,如今金珠玉石装扮,绫罗绸缎加身,走动时腰肢款摆,莲步翩跹,跃起粉霞碧雾,宝光华蕴。
水云同看呆了的管家夫人拜别,丹唇轻抿,面上露出单个浅笑靥儿,踩上马车下头摆着的木踏,伸手要去撩那车帘,却有人先她一步。
骨节粗宽,手指细长,指尖圆润粉嫩,修剪得宜。
印着宁阳沈氏家纹与郡王府印记的车帘被手背拦起,车中坐着的俊逸郎君微微勾唇。
她原先扬臂抬手时广袖滑至手肘,露出一节玉润水莹的藕臂,待腕上宝镯交击之声停住,她未来的夫君开口道:“进来罢,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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