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于村荒废已久的小庙因着“娘娘显灵”一事热闹得很，来上香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要把门槛踏破。
除了那传得神乎其神的夜半红光，甚至有人宣称曾瞧见庙中有一女子的飘渺身影，想必定是娘娘真身无疑。
第二日入夜，一群人便乌泱泱地聚在庙前，壮着胆子要来一场夜探仙踪。
然而，当他们挤进破败的庙门，却除了蛛网尘灰外一无所获。而那位所谓的“娘娘”，此时正悠然地在悦来客栈里喝着鸭血粉丝汤。
桌上，十几面天机水镜不值钱似的堆叠着。她抬手在哪面上一点，哪面便亮起红光。
“谈长老，”楚脂放下汤匙，故意拖长了语气道，“您如今可真是愈发不济，竟沦落到做这等装神弄鬼的勾当。”
谈黛头也没抬，纤长的手指在一面水镜上利落地写下一个“准”字。
“我记得，”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楚长老一向主张凡事只看结果，不问手段。”
楚脂轻哼一声，目光懒懒地投向谈黛手下水镜。只见镜面上红光流转，映出一行小字：
西省庆莱县许三请用水镜帮村民寻找走失耕牛。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楚脂心头。曾几何时，天机阁礼门长老批阅的都是诸如覆灭阉党、干涉国本的滔天大事！何等的威风！
可如今到了这位谈长老手里，她批准的事情就变成了：今天帮张家找丢了的孩子，明天教北省某村村民种玉米……
因此，阁内不少人提到她都是摇着头叹气：天机阁威风不再，皆因这位谈长老行事畏首畏尾，毫无气魄！
“呵！”楚脂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如此芝麻绿豆的小事，也配天机阁出手？”
“民生之事，如何能算小？”谈黛手下不停，语气淡淡地反问。
“更何况……”她顿了几息，直到水镜上的红字定格，方将其递与楚脂。
楚脂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下一瞬，那点嘲讽的冷笑骤然僵在唇边。只见镜面上红字闪烁：
外敌入侵可能：十成……倒计时：五十九年三百三十五天……预计死亡人数：两千万。
条件：帮西省庆莱县村民寻找走失耕牛。
外敌入侵可能：十成……倒计时：五十九年三百四十五天……预计死亡人数：一千万九千九百九十五。
这……这怎么可能？！找一头牛竟能将那可怕的战争延后十天？还能让原本的死亡人数减少五人？
楚脂死死地盯着那几行红字，试图从中找出破绽。
谈黛的声音适时响起：“世间万物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观朝，牛是贫户命根子，失牛如断生路，逼良为盗。盗匪横行，地方糜烂，则边境守备必然空虚，终至外敌肆虐。”
“……算你这事做得有理。”楚脂冷哼一声，强行压下心头的震动，但很快又质疑道，“那在娘娘庙装神弄鬼呢？难道这也能阻止战争？”
“此举本身，不能。”谈黛终于抬眸，目光竟显得有些疲惫。
楚脂这才想起这些天谈黛除了要设法消除战争，还要每天应付阁里的文书批复。就前者而言，虽然姓谈的看起来没干什么靠谱的事，但奔波劳碌总是有的。而就后者这个她原本的职责而言，楚脂不得不承认，无一错漏，保质保量。
“那你是闲得没事吓唬别人寻乐子？”但楚脂开口仍是嘲讽。
“……”谈黛有些无奈，但还是耐着性子给她这个小徒弟解释道，“我要用这神鬼之说引路舒彻查林芸儿含冤惨死的真相，再借推动路舒上书废除禁海令。唯有繁荣沿海，充实府库，整饬武备，方能积蓄国力，令战争可能下降五成。”
楚脂沉默了几息，脑中飞快地串联着这曲折的路径。听起来似乎有道理，但……
“路舒？”她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是何方神圣？竟值得谈长老如此大费周章？”
谈黛在水镜上快速点过，红光变幻过后最终定格为一幅人物生平：
路舒，出身贫寒，幼经灾荒，父母双亡。曾辗转几家佛寺善堂，幸得良善之家收养。科举入仕后，历任翰林编修、通判、户部郎中、户部侍郎。三年前因养母丧丁忧，今期满，复授户部侍郎。
“此人是天子近臣，权柄在握却不结党，亦从不参与权力斗争，事事以百姓生计为念，颇具经世济国之才。”谈黛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欣赏的意味，“早年他曾推行缗金令，触怒不少权贵，是朝中少有的实干派。”
她那抵御外侮的救世之策非此等人物不可为。
楚脂这下总算理解了她的意思，但紧接着又道：“如此繁复……你别忘了，阁主只给了你三个月！三月之期一到，若这外敌入侵的可能未能消除，炼狱计划便会启动。”
那个天机阁有史以来最为残酷的计划。
“我心中自有成算。”
要消除这样一场浩劫谈何容易？况且天机阁掌握太多朝野秘辛，断不可能为皇权所容。所以，她既要摆布朝局，又不能令天机阁暴露分毫。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天机阁礼门长老配享高位，一贯要做的，便是从不可能中开辟出可能。昔年，她谈黛因熟识古史典籍、世事走向被老阁主招徕，或许他等的便是这一刻。
可谈黛更清楚，水镜中那些冷冰冰的因果之外，实际上有着强大的不可控因素，那便是人的情感。想到这，她不得不嘱咐此次与她同行的这位几句：
“阿脂，此次行动关乎天下人的生死，阁主既派了你来协助我，你便不可擅作主张。”
“协助？”楚脂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发作道，“你以为阁主为什么要派我来？他早就对你不满了！”
说着，她故意凑近谈黛耳边，挑衅道，“相信用不了多久，我这个昔日学生就会取代你的位置。”
“好啊，”谈黛非但不怒，反而道，“那我便提前恭贺楚长老高升。”
“你！”楚脂被她噎得脸色一沉，随即又道，“哼！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谈长老，那我就祝您这一次也能全、身、而、退！”
“承你吉言，”谈黛抬眼，眼神平静无波。
楚脂脸色更黑，她最讨厌谈黛这副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如此，她的每一拳都仿佛打在了棉花上。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脸上又浮现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我听说，路舒好像对你这个相师有些厌恶呢。”
“你错了，”谈黛淡淡地笑了，“他厌恶的是相师，而不是我。”
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行走江湖多年，凭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和三寸不烂之舌，她还没遇到过哪个能不受她蛊惑的人。
她确信，那天她已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无法忘怀的印象。接下来，只需按史书中对付那些忠直能臣的法子步步为营，她不信他不上钩。
只是，利用完路舒就丢下，会不会……不太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谈黛按了下去。
这位路大人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对儿女私情不屑一顾。他怎么可能像多愁善感的文人般对一名女子念念不忘，甚至为之伤情。
嗯，定是如此。何况，如今危机当前，朝中既有心，又有力改变这一切的人中，他是她最好的选择。
当夜，更夫的梆子响了三次，月光冷冷洒在客房褪了漆的木地板上。
不知是第几次点亮又熄灭水镜后，谈黛依然睡不着。
恍惚间，她听到门扉处传来动静。
待她起身到门前查看时，那门栓已被人撬开。谈黛瞬间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取出袖间的一包迷药。下一刻，那门吱呀呀被人推开一道窄缝。谈黛抬手欲洒，却在看清门外之人面容时生生收手。
这张清癯而沉静的面孔过去几天里她在水镜中已看了无数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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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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