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已然验明,上月二十九日夜里子时,于芸儿先是被一根麻绳勒死,后才被挂上房梁,伪装成上吊自杀的假象。而且,她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此事衙门并未公开,但却已有传言在云江散播。
生前,于芸儿独自一人掌管悦来客栈,八面玲珑,与人为善。丈夫死后,她更是一人料理了丧事。
甚至案发当夜,她仍在屋中穿戴整齐地查账。
朱家是云江大族,科举鼎盛,单是本朝就出了三个进士、十几个举人,朱明远这一枝算是旁支,人丁也不兴旺。朱明远死后,他的堂弟朱明禄就忙着给他立嗣子。因此,于芸儿的父亲咬死了是朱明禄害死了他的女儿,为的就是吃绝户。
但是,案发当夜朱明禄一直在和人喝酒,众人均可做证。
“无法排除是他买凶杀人。”去往于村的路上,谈黛道。
“的确如此,但我们没有证据,除非能找到凶手。”路舒和她并肩而行。
李知县留下了两名捕快:赵捕快走镖出身,遇事灵活机敏,有着一身精瘦的腱子肉,擅使一口朴刀;周捕快从前在海上打渔,为人憨直,皮肤黝黑,很有一把子力气。
于村在距离镇上约五里地的一个小山坳里,山间土路弯弯曲曲,并不十分好走。赵捕快在前方开路,一柄朴刀所到之处树枝应声而断。
又走了好一会儿,谈黛感叹道:“这村子好是隐秘,我这样的外乡人若是自己来,怕是绕个三年五载也找不到。”
“可不是呢,”后面的周捕快接过话茬,“于家迁来的晚,好地方都给人家占了,他们只能住这。话说,昨天晚上的贼人会不会就是凶手?他知道路大人要查娘娘显灵的事,怕您顺着查到于芸儿的案子?”
“不太可能,且不说刺杀官员是死罪,就算退一万步讲,他杀了我也没有用,因为朝廷会派其他人查下去的。”路舒耐心地给他解释。
周捕快讪讪地挠了挠头,“我刚来衙门里做事没多久,这公门里学问还真是大着呢。”
四人又谈了些闲事,说话间,于村村口的老槐树已近在眼前。树下,几名身着粗布麻衣的大娘正坐着聊闲天。见到路、谈一行人,她们伸长脖子望了一会,彼此议论几句,便作鸟兽散回了村里。
没过一会,村里犬吠了几声,只见一名头戴方巾,身着浆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的青年男子扶着一名手拄拐杖,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了出来。
行至近前,那男子朝路舒揖了一礼,“小生卢万才见过路大人。”
“卢秀才免礼,你怎会在此?”
“回大人,我家与于家是世交,我同芸儿更是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她撒手去了,我合该来看看于叔,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卢秀才面露悲戚之色。
一旁的老人也跟着叹了口气,“我这个女儿,哪个不说她好啊,唉,就这么没了。大人,您可要为小女做主啊!她性子要强,遇到什么难事都要办成,根本不可能上吊自杀啊!一定是那姓朱的害的!”
路舒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温言道:“老人家请放心,天网恢恢,我们会还令嫒一个公道。”
“唉,多谢大人。”
卢秀才打量了一下谈黛,问道:“这位姑娘是?”
“哦,谈姑娘,京城来的相师,是我的朋友。”路舒介绍道。
“卢先生。”
“谈姑娘。”
二人互相见了个礼。
此时,于父又唠叨起来:“……我那芸儿啊,从小就懂事,针线活计、灶上灶下,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她嫁到朱家后,更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那客栈……”
“于伯父,”卢秀才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芸儿她……未嫁人前,的确是极符合圣人对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要求的。”
于父愣住,似乎没明白卢秀才为何突然掉起书袋。
“未嫁人前”。谈黛敏锐地抓住了他言语中的重点。
她看向路舒,却见对方仍不形于色,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听闻村中有一座娘娘庙,不知在何处?”路舒开口问道。
一瞬间,于父和卢秀才齐齐变了脸色。
*
村中静谧非常,除却鸡扑腾翅膀的声音外,只偶尔传来几句妇人对自家小孩的叱骂。
“谁让你出去看热闹了!快回来!把门关上!”
看来他们不是很受欢迎。
卢秀才尴尬地笑笑,“无知村妇只知道各人自扫门前雪,哪怕于家是自家亲戚也唯恐避之不及。路大人见笑了。”
路舒道:“人之常情,我理解。”
“大人海量,这边请。唉,于伯父也实在不容易,前些日子于小弟才因为交不起束脩被学堂里赶了回来,转眼女儿就……”
闻此一言,路舒同谈黛对视了一眼。
“卢先生,于家可还有别的什么人吗?”谈黛问道。
“于伯母走得早,原本他们有个大儿子,五年前去海上做生意就没再回来。现在于家就只剩这一对父子了。”卢秀才叹了口气。
行过蜿蜒曲折的村中土路,又过了几条石板桥,一座小庙终于在层层叠叠的茅檐草舍后现了身。
“这便是娘娘庙了。这些日子来拜娘娘的人多,有时候天色晚了就借住庙里的厢房,所以被褥都是现成的,几位将就一下?”卢秀才引着众人进了庙。
“已经很好了,有劳。”
所谓的娘娘庙其实是一个破败二进小院,正房里立着一尊面目模糊的女性石像,就是“娘娘”,后院塌了一半,连砖都被人偷着搬走了不少。不过片刻,几人便将庙里转了个遍。
“谈姑娘怎么看?”路舒抚过石像底座上的灰烬,问道。
“从灰层看,石像被人动过手脚。所谓娘娘显灵,恐怕背后有人操纵。”
嗯,她卖她自己。
路舒点点头,认可了她的说法。
“路大人,若是抓到此人,该如何处置?”
路舒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脖颈,“依我朝律法,当斩首示众。”
她顿感颈上一凉,袖中手指亦瞬间蜷缩。
*
当晚,谈黛独自在厢房刚结束一次推演,水镜镜面忽地漾起一阵异样的涟漪。几行冰冷的小字无声浮现:
阁令:即日起,凡调用枢机信息以行推演者,无论长老、次老,均需先呈文吏门,详述缘由,待核验批复后,方予开启相应密级权限。即刻生效。
谈黛的指尖在水镜边缘无意识地收紧。
枢镜位于天机阁内,每日阁员于四海之内搜集的信息借由各自水镜传输至枢镜。而水镜推演,则需调用枢镜所藏之信息。
从前,普通阁员若要完成推演必须向吏门请示,且调用内容、时间均有限制,长老则可随时调用枢镜中的完整信息。
调用枢机信息本是长老推演之基,如今却要经那帮惯会扯皮,且多半已被术派把持的吏门审核?这分明是对特意针对她权限的**裸切割。
三个月期限如悬顶之剑,她需要的是效率!楚脂那带着幸灾乐祸的警告言犹在耳——
“阁主早就对你不满了。”
这新令,便是那不满化作的实质刀锋,正抵在她的咽喉。
他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实行那个灭绝人性的计划吗?
谈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胃部熟悉的隐痛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压力而开始蠢蠢欲动。
她熄了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水镜残留的微光映着她凝重的神情。窗外呼啸的北风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就在她试图平复心绪,强迫自己安寝时,院中却突兀地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她蹙紧眉头,披衣起身而出。
院中,卢秀才竟与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扭打成一团。卢秀才到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登时被那人撂倒在地,一通老拳下去,流了满口的血。
幸亏赵、周二位捕快及时赶到将人拉开,否则卢秀才这脸怕是要被打得再也通不过吏部的铨选了。
“姓卢的,你再胡咧咧,看爷爷不打死你!”那人即使被拉开,仍叫骂个不停。
卢秀才也杀红了眼,一个箭步冲上去,掐着那人脖子怒吼:“朱明禄!你竟敢污她名节!你不得好死!”
朱明禄一脚踢在他肚子上,扯着嗓子喊道:“姓卢的,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吗?三天两头地来纠缠我嫂子,她死的前一天你们还在客栈里吵架,多少人都看见了!你敢说她的死和你没关系吗!”
卢秀才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猛地松开钳住朱明禄脖子的手指,踉跄着后退一步。
朱明禄瞪了他一眼,张嘴似乎还要再骂,可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东厢房檐下那片浓重的阴影时,喉咙里未出口的污言秽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
谈黛顺着朱明禄的仓惶一瞥望去,只见路舒正立于房檐的暗影之下静观不语。
看来这位路大人在家乡积威甚重啊。
他在想什么?
于芸儿——这个卑微如尘的名字,她惨烈的死亡,在这位即将重返权力中心的侍郎眼中,究竟能占据多少分量?是值得他拨冗探究的案子,还是仅仅是……一个令人烦恼的插曲?
至于院中的那些男人,于芸儿生前,他们无法给她经营客栈提供任何助力,如今她死了,倒是为她争起来了。
“还真是,”谈黛默默地看着这一场热闹,轻笑着喃喃,“有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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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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