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海村(6)

刘恒呆呆地坐在小舟里,望着那不可解释的高墙,很快就进入了晚上。

他并不担心海浪会把舢板卷走,因为墙根处的波浪是反复摇摆的。

只见后浪推着前浪,涌向海上巨墙,在黑色的墙体上散成无数泡沫,然后形成反向的水浪,进而与新的后浪整合起来,继续涌向巨墙,周而复始。

星月之光照在墙面上。刘恒发现那坚如磐石的墙体,似乎是将海底的泥沙大力压实后形成的,因为墙里面还夹杂着贝壳鱼骨之类。

墙面看似平坦如砥,但如果向东西方远望,不难看出墙面是缓缓北折的。

舢板里,刘恒蜷缩着,呆望着,思忖着:“撞击点下面墙面上,肯定有个或大或小的洞,就如同浅水底的蓝洞。而那些聪明的人鳐必定事先知道这里,便一路游来,冲入涵洞,逼我松网。”

“但是,”刘恒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孔洞究竟是黑墙上的凹坑,让鱼儿暂时躲在里面,稍后四散逃走,还是直接穿墙而过,让彩鱼游到墙那一边了?”

就这样,刘恒在漂浮的舢板里,在不可思议的巨墙下,渡过了无眠的一夜。

天亮时,便用断掉的桅杆做桨,艰难地划着残舟。

先驶向正南方,见到秦东门后,便有了定位点,再向西划行,很快回到了小岛。

旁晚时分,又饿又累的刘恒,把空空的舢板推上沙滩;

然后一边走向狂叟的窝棚,一边想该如何跟聋哑人解释刚刚发生的一切,关键还要赔偿人家舢板的破损。

狂叟又聋又哑,但竟然写得一手好字——当然是传统的方块字。

刘恒平时都是跟老头子用树枝在沙地上划字交流的。

刘恒边走边盘算:还得用这种方式,再跟狂叟商量一下;尽管这个月的捕鱼全泡汤了,能不能先给一些草药,治父亲的箭伤。

正想着,刘恒一抬头,便远远望见,狂叟正守在木棚门口。

走上前,老头子便将一竹筐上好药材硬塞给目瞪口呆的青年,然后转头回屋……

……

回到自己家,刘恒与吕姨一同煎药,抽空胡乱吃上几口凉饭。

煎好了,便端到了刘邦的卧房,喂伤者喝下。

吕雉哄刘元、刘盈睡觉去了,独留恒儿照看躺在地席上的父亲。

朴素的卧房,被一小块黄石照得通明。

黄石灯尽管十分昂贵,因为不需更换,里外里比蜡烛划算。

卧室北墙上,悬挂着巨幅的大秦地图,一直吸引着刘恒的好奇心。

只见灰黄绸布上,密密麻麻的方块字标出大秦帝国的山川要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专业详细。

最有意思的,是这张地图涵盖了长江以南的江南地区和南越地区——这两地如今已从大秦版图上移除了。

但是老地图却漏掉了玉门以西的疆域,因为在它绘制的年代,玉门关,而非秦西门,才是帝国最西边的哨卡。

刘恒费了好大力气,在地图上找到了自己所在的岛外之岛。

甚至,小岛以东海面上,还着重标注了 “秦东门”。

但是刘恒真正想在地图上定位的,却是另一道立在海上的、无比宏大的高墙。

想一想,昨天正午在秦东门附近网到人鳐之后,鱼群是拖着小舟往正北方飞驰的。

估摸里程,大约行进了四十来里。

于是,刘恒把目光投向秦东门以北的海域,又考虑到墙面是往北弯折的,那就可以判断:

巨墙应该或全或半地围拢了故齐所在的丘陵半岛。

“想知道这图是哪儿来的么?”病人的声如洪钟,吓了青年一跳。

只见刘邦扎着凌乱的花白发髻,裹着松垮垮的交领睡衣,一面擦去额头的虚汗,一面推开被子,挣扎起身。

“您需要休息。”男孩按住老父。

“待会儿再睡,”刘邦费力直腰,背靠着壁橱,“挂图是你萧伯伯从咸阳宫中带出的。想继续听么?”

迟疑片刻,刘恒点了点头,刘邦便口若悬河地讲起来:

“嬴秦接管洛阳、姬周不战而亡的那一年,俺出生了。哎,这其中应该有些意味吧……也许能解释我为什么在青年时不事稼穑,成天跟一帮狐朋狗友浪在沛县。

“奇怪的是,为父那时最好的朋友却是一名有板有眼的县吏,姓萧名何。

“长俺一岁,他城府极深,世事洞明。为父后来收了心,当起掌管治安的小小亭长,全因萧何说了句:‘其实,干事业也是一种游戏。’

“而萧干事本人在县衙政绩卓著,早就能调至天子脚下,他却固请毋行,留在小邑,说:‘忡忡多疑的君主,怎能命长?与民为敌的朝廷,必将速亡!’”

刘邦喝了口水,继续向儿子讲述:

“嬴政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东巡时,途径了沛县。

“过境时,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在村路上,所有百姓都要在道旁低眉顺目,不得直视天子。

“同时要求县吏随性护驾,而萧何和我就走在始皇帝从敞篷马车上投下的魁梧背影之中。

“一路上,为父跟你萧伯伯对了对眼色,然后便想:‘如果事业即游戏,那咱的棋盘何必限于县署?如果赢氏政权行将崩坏,什么人、什么制度可取而代之?’”

刘邦讲到了祖龙崩后的情形:

“就在那次东巡途中,四十九岁的嬴政突然暴病身亡。

“胡亥即位为二世皇帝,胡作非为,搅得人心思乱。

“沛县县令与我们几个属吏谋反,但很快就反悔了。

“我们几个便一不做二不休,宰了这老糊涂,然后发动了起义。

“几场小战之后,沛县的豪杰一致推举为父当头领,觉得乃父我大度有容,仁而爱人。

“很快,来自全天下的义士与官军血战在太行山下。

“一连好几个月,成群的秃鹫盘旋在血染的沙场上空;堆积如山的积尸之旁,无数的鬣狗饱餐人肉。

“义军领袖项羽英勇无畏,取得了九战九捷的战果,而狂秦的覆亡,看起来就是近在眉睫了。

“只有你萧伯伯不甚乐观,对我说:‘赢秦牢牢控制的汾、渭之地,物阜民丰,完全可以长久抵抗,把给养匮乏的义军活活拖死!’

“于是我的队伍便决定脱离项羽单干,直接进攻帝国的大后方!”

刘恒一边听父亲讲述,一边在悬挂的地图上找到了父辈们战斗过的地方。

刘邦继续说:

“拱卫秦晋的要塞中,把守秦岭东南的宛城,人众粮多,却兵力有限,于是成为了我部的首攻目标。

“天没亮,我的兵马就围城三匝,百计攻之。

“万万没想到,宛军民对赢氏如此死忠,拼命抵抗,殒身不恤。

“久攻不克,萧何想到一个计策:我们分兵佯攻坚城,主力则翻越崇山峻岭,直取那商贾云集、贪财怕死且不设防的秦都咸阳!

“这着实是一步险招:翻越秦岭,道路崎岖,我方将士多有坠亡,但最终计策成功了,我部占领了咸阳,甚至开始从关中招募对自己母国不满的秦人兵卒!

“腹地失守,太行山下的章邯等秦将无心恋战,便计划在八百年历史的殷墟向项羽缴械投降。

“根据义军之前的约定,项羽在楚地称王,为父统治关中,天下大势看上去十分明朗。

“但突然之间,竟又电闪雷鸣!”

眉头紧锁,刘邦讲述了战局的突变:

“一个清冷的雨夜,萧何急忙忙冲入我部在灞上的行营,把为父叫醒,传递了一条惊人的消息。

“四天之前,殷墟之侧,一支万把人的敌军突然杀出。

“它们使用的武器,不是刀枪剑戟,而是从手臂上发射的道道闪电!

“不一会儿的功夫,十三万义军化就被为焦炭。

“死里逃生的,不过寥寥数人!”

刘邦说到这里,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

殷墟下的那场屠杀,他自己并未亲见。

但即便是转述那份恐怖,也足以在二十七年后让他再次感到生理不适。

刘恒连忙递上热水,说:“父亲别讲了。好好休息吧!”

刘邦摆摆手,水也不喝,继续说了他在收到军情后的反应:

“没有任何犹豫,本头领当晚就召集了全体部众,将这超离现实的事实和盘托出。

“如果对手真的拥有这样一支发射闪电的军团,那么老实说,反秦事业就是大势已去了。

“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撤退——其实更糟糕,根本就是原地解散了。

“大部分兵卒各自逃生,各回本乡,但你萧伯、曹叔、樊叔、审叔这一批战友,始终与为父同行。

“两天后,秦玉门骑兵营在陕县追上了我们一行,樊哙主动请缨,率部殿后。

“在城东的山口,樊哙率领一百死士筑成三道人墙。

“在我高坡下望之际,樊将军高举佩剑,向我致意,旋即淹没于席卷而来的西域铁骑!”

刘邦停了一下,接着讲了暂时脱离危险之后的经历:

“我们逃到了洛阳城,得到周室后人的庇护,跟从殷墟撤下来的一小股人在周王宫的屋檐下汇合。

“其中一名死里逃生的壮士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萧何从左丞相府带出的地图,说:‘俺知道一处藏身之所:朐县外岛之外岛!’

“事实是,嬴政在死前两年,曾命人在朐县外海上修建‘秦东门’——就是恒儿你每月去网人鳐的海域。

“你可能要问:如果要在东海上立下大秦帝国的东门,那么为什么要选在这片海域呢?大秦疆域的最东点,明明是全国闻名的成山头。

“原因无他:朐县这里,具体说是‘秦东门’最终勘定的海上位置,恰好位于大秦在渭水南岸新都城的正东方!”

“也就是,”刘恒回忆着自己在希腊文学校学到的新知识,“大海上的秦东门,与渭南新都位于同一条纬线上!”

刘邦似乎也能理解“纬线”这种时髦词汇,点头说:

“秦东门每天早上沐浴初升太阳的角度,就全等于一个时辰之后,数千里外的都城沐浴日出阳光的角度,仿佛幅员万里的大秦帝国就缩小成了一座城池!”

“只有嬴政这样的自大狂,”老爷子说到这里不禁感慨,“才会产生如此前无古人的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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