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沐宁沉酣初醒，神色间尚存着几分未散的倦意。
她坐在卧榻边，山枕印红腮，黑色水眸柔柔扫向对面。
初夏的晨光透过窗棱洒落在窗前摆放着的一张灵竹木方几上，温暖地在桌面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光晕的中央有一只黑金丹炉，炉身在阳光中散发着朦胧的光泽，细腻的金纹在黑色的釉面上若隐若现。
袅袅余烟自炉口消散，像是薄雾一般若有若无。
沐宁揉揉鼻子，深吸一口气，是昨夜甜梦中熟悉的味道，看来是成了。
她三步并成两步雀跃到丹炉前，十七岁的少女，欢喜起来眼中似有星辰般的光芒。
她白皙的手指轻轻在丹炉上方捏了一个诀，樱唇轻启，柔软的声音如同清泉般流淌：“开。”
炉身微微震动，伴随着一声“叮咚”，炉盖开启，五颗金黄色的小小丹药静静躺在炉中，颗颗弥漫出樟茶鸭的香气，似有五道柔声细语齐说：“不负期待，敬请品尝。”
沐宁心道：这才对嘛！其他人把灵饴丹炼制成毫无滋味，吃起来跟嚼蜡有何区别？还有一些女弟子，专门定制花香四溢的灵饴丹，每次拿出时，就像瞬间化身了百合精或芍药精。
此地正是九州剑修第一宗，天剑宗。
宗门不禁荤食，但修仙之人大多口味寡淡，膳房常年只供素斋。服用一颗灵饴丹可充饥十二个时辰。对于初阶与中阶修士而言，这不仅是野外执行任务时必备的丹药，也是日常辅助修炼的佳品。
到了元婴境，服用此类丹药就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了。当然，也可以像她的师父，天剑宗十二大元婴长老之一的容焰真人那样，不那么名正言顺地，照吃不误。
对沐宁和她师父而言，此丹药还有一个独特的妙用，那就是解馋。
啧啧，下次试试麻辣鱼口味吧。
沐宁想着食谱，没去想自己揣着丹药时，旁人会不会以为她是只半夜捉鱼的小狸奴。
她收起丹药，捏诀清理了炉底的药渣和炉膛中灵火石燃烧后的余烬。随后，她捧起丹炉，温热的感觉瞬间传递至指尖与掌心。
昨日傍晚，越桓泽将这只丹炉捧到她眼前，一张神仪明秀的俊脸上挂着一抹生意人惯有的招牌笑容。
他的声音如晨曦中的朝露，清新而溢满阳气：“十两金，童叟无欺，少不得半文。此顶级黑金，乃耗费五两金自铸宝斋购得。不瞒你说，五两金乃我过去一载的盈利。为锻造此丹炉，我算是下了血本。”
“我日间修炼，每晚与休沐日铸造，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你看，这上面的金纹，我用了十日才绘成。就算在灵铸宗，金丹器修也未必能有我这般手艺。”
“你上个月从练气突破到筑基，以后就可以炼化兽丹了。先前的初级丹炉已经不再适用，这件法宝是你目前最需要的。不是看在同宗的份上，就算收你二十两金也不算贵。”
沐宁的目光从他常年披散在肩上的蓬松头发，移向他浓密睫毛下朗润的双眸，再掠过那挺拔的鼻梁，最后停驻在他线条分明却不显锋锐、微微上扬的唇角。
沐宁有些晃神，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每名炼器师，终成杂货商。
她心中暗道：不过比我大两岁，资质绝艳是真，但尚在筑基后期就敢拿九州器修第一宗灵铸宗的金丹修士来自诩铸器的功力，自我陶醉的本事也当真不小。
过去一载才赚到五两金，今日便想一笔撬走，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过，知道来找我，也算很有眼光，若是去找别人，这生意恐怕就做不成。
“丹炉还凑合，只是这金纹有些俗气，十日功夫才画成这样……待你去掉这庸俗的装饰后，八两金如何？”
沐宁一本正经地逗他。
越桓泽的笑容僵住了：“你可知这是……”片刻后，他舌尖顶了下腮帮：“原来沐小姐如此素雅，倒是我俗了。我这就回去把金纹抹了。”
沐宁见他一脸无奈，心中一动，思忖着：偌大天剑宗，我是剑修中的炼丹师，你是剑修中的炼器师，各自都有难处，倒也应多一分互相体谅。
“其实再看看，画的倒也不算太差，你稍等，我去拿钱。”
沐宁打消了继续逗他的念头。
越桓泽眼中弯起的笑意，如同瞬间蕴满的醉人酒酿。
沐宁似是在回忆中喝了一盅，回过神来时，面颊微微发烫，她轻轻将丹炉放入方几旁的灵竹木橱柜中。
柜内整齐地码放着用于研磨、过滤、量取的器具，还有不少瓶瓶罐罐，内装药材、灵草、灵果或灵液，灵气四溢。数十只水晶打造的罐子里装着灵石或矿石，泛着五行微光。柜子的下层，则是满满一匣用作丹炉燃料的灵火石。
打开柜子的暗格，左侧整齐地叠放着不少书籍和纸张，包含九州丹修第一宗琼华宗所辖乾元阁出版的《御丹卷》、《炼灵簿》、《灵材图谱》等丹师必备手册，以及容焰真人亲自授课时她记录的笔记。
除了这些，还有一些纸张上记录着她尝试炼制的沐氏独门丹药的配方与步骤。最上面的一张纸详细记载了“茶香灵饴丹”的炼制方法。
该丹药的全名是“樟茶鸭香灵饴丹”。为了增添一丝高雅，她在简称时特意选择了“茶”字，而避开了“鸭”字，实则欲盖弥彰。
看向暗格右侧一只蜀锦缝制的钱袋子时，沐宁的心中泛起了一阵温柔的涟漪。她抚摸着袋子，指尖轻触里面的六十两金，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触感。
“阿爹……阿娘……弟弟……”
她低语轻唤，家人的音容一时间萦绕心头。
沐宁的父亲是当朝一品殿阁大学士，作为大学士之女的生活如梦似幻。
她随着母亲一起度过了无数享乐的时光，整天吃香喝辣，听曲看戏，闲得无聊时还会收拾一番小她三岁的胞弟沐昭。然而，这一切在她八岁那年戛然而止。
一日，大学士府来了个白胡子老道，晃荡着星图和龟甲，与她爹娘叨叨不休，时不时提到“纪元大劫”、“灭世”、“机缘”之类晦涩难懂的词语。
沐大学士愁眉不展了三日，大学士夫人嘤嘤啼哭了三日。最终，他们做出了决定，令女儿随这位老道前往天剑宗修行。
临别之际，沐大学士站在庭前，沉着的面容掩不住内心的不舍。
他看着年幼的女儿，用沙哑的声音郑重叮嘱：“到了天剑宗，不比在家中你娘带你吃喝玩乐。此后，你要抛开贵女身份，以普通修士自处。你要尊师长，敬同门，恪守宗规，潜心修行，力争上游，莫要辱没沐氏家风。”
大学士夫人抱着女儿，哭得梨花带雨，哽咽说道：“宁儿，娘舍不得你，可……这是唯一的法子……牛鼻子说不许探望，也不许通书信，恐扰乱你道心，贻误时机……每年倒是允许捎些东西上山……娘看这牛鼻子瘦得像竹竿，恐是那里常年吃不饱。这袋金子你拿着，到了那劳什子的仙山，一定要想法子吃好。”
五岁的沐昭挤到姐姐面前，一双小手攥住她的袖摆，奶声奶气地认真说道：“阿姐，爹娘说，等你造出了个金子做的大丹，就可以骑着一柄会飞的剑回京城了。你可不能偷懒，每天都要去挖金子，赶紧捏出那只大金丹。我要你回来带我玩！”
沐宁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当年，带她上山的老道，正是天剑宗两位副宗主之一的天璇师尊，那时，他被大学士夫人一口一个“牛鼻子”叫得毫无脾气。
这些年来，天剑宗仅允许沐府每年捎给沐宁二十两金，对其余的物品一律拒收。大学士夫人精心准备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话本图册，均未能送达女儿手中。
今年，天璇师尊甚至亲自给屡屡送来物品的沐府去了一纸书信，言辞间点明：修行之人，不可过多沾染俗物。
沐宁在心中默念：阿爹放心，女儿始终精进不辍。阿娘放心，女儿炼制的灵饴丹不逊于山珍海味。弟弟，你要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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