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雨杂耍出身,不过十五岁的少女,见他打孩子,便凭着一身蛮力扑去,竟与老爷对打起来,后来也吃了不少罪罚,可下次,她还是如护崽的母狮冲来,龇牙挥拳,牢牢护着两个孩子。
久而久之,男人也气笑了,摆摆手,就把两个孩子丢给傅雨,打发她们三人住到西偏角,最好别让他碰见。
今晚老爷召美妾过节寻欢,她仨人就在这小院中自给自足下厨做饭,一家三口和谐赏月,本要睡下,却听外面惨叫,这才知晓厉鬼来了。
杜莹娘听罢,犹带泪痕的脸惊愕,根本不信这世上有女子,会护着夫君与别的女人的孩子。
便在这时,夜空中两声刺啷惊响,有两条滚粗的红光锁链破窗飞来,直穿杜莹娘肩骨。
“啊!”云渺惊喊,缩进傅雨怀中。
杜莹娘口中呵呵低喘,锁链在穿过她肩膀后,带力一扯,将她向后拽去。
“娘!”杜昭然上前一步,又顿住。
杜莹娘的血顺着锁链滴滴掉落,她抬起利爪,捏住锁链与其劲力对抗,心知这不过螳臂挡车。
缉鬼官的红光鬼链,可捕捉大陆每只逃窜的鬼物,要不了多久,缉鬼官也会来到,那时,她就再无余地。
杜莹娘猛然掀眼,冷瞪傅雨。
事到如今,她还是无法完全信任这个陌生女子,只怕两个孩子心性简单被其蒙蔽,但……
但她也无人可托付了啊。
她的母父早已故去,她自己都是个孤儿。孩子的亲爹如此对待孩子,更遑论那些亲戚了,只怕吃了她的遗产,还要再吃她的孩子。
杜莹娘无法不设想最坏结果。
夜色里,锁链穿过血肉的噗滋声响不绝于耳,杜莹娘脚下两抹血脚印,伴随身体被往后拉去,那脚印也拖出长长红痕。
杜莹娘再没时间犹豫,恶狠狠开口:“若你亏待她两个,我发誓,我会再来找你!去我老宅东屋,那床下埋了两罐金子,足够你与我的孩子花了!”
话落,院中落下两道挺拔的身影,一红一黑,正是一对缉鬼官,“舒州杜莹,既堕为地鬼,还不速速去往鬼域!”
伴随怒喝,两道紫电滚过锁链,穿透杜莹娘身体,吓得傅雨抖如筛糠,可杜莹娘好似无知觉,只歪头流泪,贪恋地看着孩子面庞,泪水模糊视线,她笨拙又粗鲁地擦泪,不敢耽误一息去注视自己的孩子。
她知道,这一去,或是永别。
“对不起……”
锁链彻底钻穿她的肩骨,隐约可见红得发黑的血洞。
“娘亲对不起你们,”杜莹娘哽咽,可怖的鬼脸流露慈爱的神情,“让你们从小就看到这么可怕的事,为你们选错了爹……”
锁链又滚过两道紫电,杜莹娘重摔在地,鲜血染红门口整片地板。
傅雨捂住两个孩子的眼睛,不忍她们看到这血腥一幕。可杜昭然轻轻推开她的手,站在原地,一眼不眨地平静看着。
“七姨娘。”她平声道,“我与弟弟,总有一人要目送她。”
锁链刺啷啷滑过夜色,杜莹娘再无抵抗能力,被拽的倏然远去,空中荡漾她的怒喊:“你必须好好对我的孩子!你必须!”
缉鬼官扫了眼这府中血腥,道:“本地天师府会来处置。”两人并肩飞跃,将鬼嚎的杜莹娘拖拽过月夜,瞬息不见。
中秋的明月还高悬夜幕,其下却是这般的残肢血河。
眼见杜莹娘真的离去,傅雨松口气,这一下卸力,整个人发软跌坐,两个孩子忙搀扶着她。
“她托我办事,还这么凶呢……”傅雨喃喃,抓起桌边一盘瓜子仁压惊。
云渺早已哭得双眼发红,杜昭然两行清泪静静淌出。
“你们也莫怕啊。有个这么凶的娘亲是好事。”她回过神来,点点两个小孩鼻尖,笑道,“起码她护崽啊!”
这厉鬼杀负心汉,血洗全门之事,在当地闹得很大,傅雨带孩子们去了杜家老宅,挖出那两坛金子,离开舒州。
她又在老爷书房找到当年术士做法的阵图,去往江、安、麟三州替杜莹娘收敛被分抛的尸骨,最终将她埋在姑苏城外。
“姑苏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我与孩子们就住在这了,你便在这看着我们吧。”傅雨带着两个孩子站在墓碑前,微笑道。
“好啦!”傅雨拍拍两个孩子肩膀,“从今起,咱们每年来给她烧香,你俩都给我吃得白白胖胖的,让她泉下安心吧。她若是再来找我一次,我也吓死了。”
“但是说好了啊,都不许喊我娘亲,姨娘是更不可以,喊我小姨好啦!”
两个孩子抬起濡湿的泪脸,乖巧地冲她点头。
坟地边停着一辆驴车,正是傅雨为了赶路所买。她跳上驴车,撸起袖口,手指姑苏,颇有冲劲:“走,咱们进城做生意去了!”
傅雨头脑灵活,私下购买多处田地房产,对外租出,还在姑苏当地落户,给两个孩子改名跟了杜莹娘的姓。
长女就叫杜昭然,幺子杜云渺,可他更喜欢别人喊他云渺。
傅雨仍好杂耍,两个孩子里只有杜昭然对此感兴趣,其实,她是更喜舞刀弄枪,常把玩傅雨的长枪,在院里舞得虎虎生风,而云渺乖巧懂事,在两人对外表演时,便笑盈盈捧着打赏盆。
因他过分美丽的容貌,真有不少客人是奔着来看他的。
这样三年后,某日杜昭然在街边耍枪,被一名天师拦住,那天师抚摸胡须,目光赞赏而深沉,道:“这么好的根骨,为何不送去学堂?”
傅雨这才知道,原来杜昭然是修仙的好苗子。
她出身乡野,身边几代又都是凡人,根本不知自家孩子也能出仙人。不过傅雨最是擅长学习,天师这么一说,她立刻决定要送杜昭然去天师府。
但杜昭然才去学堂没几天,又被送回来了。
“为何?”傅雨问。
杜昭然摸摸自己的寸头,道:“他们一开始以为我是男孩。”
傅雨气得咬牙,从前不知孩子是好苗子就罢了,如今既然知晓,又岂能罢休,她在当地天师府门口大骂,可千年后的大陆都对女天师有偏见,又何况此时。
“咱们如今的盟主就是女人!为何她不来管管这荒唐!”
她不知道,万年来的大陆陋习,岂是叶颂今上任百余年便可改变的,况且她如今有更大的任务需要推进:在段琦玉前盟主的基础上,巩固人妖两族的和平。
傅雨是个说干就干,不用尽全力就不放弃的性格,辗转难眠一晚后,她早早爬起来,收拾行李,拉出驴车,对两个孩子道:“咱们去金陵九州盟,去找盟主当面问!”
所有人都觉得傅雨疯了,就连傅雨自己都拿不准是否可行,临行前,她带两个孩子到杜莹娘坟前叩拜。
“孩子们喊我小姨,我便也将你看做半个姐姐,三年前的中秋夜,你虽将我吓着了,可不难看出,我俩脾性还是有点像的,这趟金陵,我不得不去。”
虽然杜昭然被送回家后,没提再去学堂,可傅雨常见她夜里看书,都是书坊卖的寻常入门功法。
这孩子,还是喜欢修习的。
“咱们的阿昭,未必不能飞升!”傅雨掷地有声。
彼时傅雨因为没有令牌进不去总盟,去门口闹事也被仙人们一个术法直接送下山。
傅雨知道,若是这里都不收杜昭然,回去就更无出路,她不折不挠,就此在金陵住下,豪掷百金,包下百闻阁头条,极力言说杜昭然是个天才少女,未来定能飞升,眼下只缺人慧眼识珠。
舆论搞起来,又每日坚持不懈山中叩问,终于一次,温倾绝问讯来见她了。
傅雨觉得这也不错,盟主叶颂今受伤闭关,可她的道侣来了。
温倾绝将手轻轻放在杜昭然头顶,察看灵骨灵脉,全程面含浅笑。其实杜昭然的根骨并非传奇,虽是上乘根骨,但还不够天才。
“好。”温倾绝微笑,“山下有座新开的学堂,去那处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吧。”
这学堂便是叶颂今闭关前,叮嘱温倾绝作速建设的,为了人妖和平开创的两族学堂——合鸣堂。学府有一项强制规定:凡是达到入学标准的,不论男女,不分人妖,皆可入学。
这可谓一箭双雕的工作,由叶颂今操办大头,温倾绝收尾,在昨日才正式完成。
于是,杜昭然成了两族学堂的第一批学生。
傅雨自是欣喜,带着杜昭然采买学堂用品,可一回到家,就见云渺坐在巷子口,双臂乖巧压在膝头,仰头看着天空。
“阿渺怎么还是这样。”傅雨低喃。
云渺这孩子从小有个怪毛病,就是喜欢坐着发呆,还不是寻常的孩童发呆,那眼神茫然又遥远,似乎在长久等着谁。
你若问他,他还真是回答:“我好像……在等谁。”
傅雨出门前,将他托给巷口的杂货铺老板看顾,这女老板的儿子是个小炼器师,傅雨投资他修行,他娘自然也乐意帮忙看管云渺,何况云渺乖巧又美丽。
傅雨自此在金陵扎根,云渺跟在她身边,杜昭然去学堂。
又三年过去,傅雨投资的炼器师成功,傅雨从中拿了不少回扣,又用这钱去投资早先就看好的其他炼器项目,如此利滚利,傅雨不过二十四岁,便过上了金陵第一富婆的生活。
而这时,杜昭然也不负所望,一路跳级从学堂毕业,成为一名正式天师,还被温倾绝直接收入九州盟!
云渺十七岁这年,已不能再去巷口坐着发呆了,因为太多女子派人来问他的婚事,皆被拒绝,后来竟还有男人来求婚。
好在傅雨性格灵活又强势,还有个九州盟当值的女儿,众人都不敢为难她,第一百零三次拒绝上门提亲的人后,傅雨无奈地合门,望了眼院中坐着的人。
少年面如桃花,气质娴美,坐在桌前,托腮看天,一脸害了相思病的神情。
“你从小到大也没对哪个女子,或哪个男人动心过啊,你甚至都没接触她们啊?你究竟在想谁?”傅雨坐到桌边,牛饮一杯茶,又捡起玫瑰糕吃下去,“还做得一手美味,哇呀,怪不得连男人都求娶你。”
云渺轻轻微笑,为她又斟茶一杯。
傅雨狐疑地问:“阿渺,你难道真不成婚了?”
“小姨你不也是吗?”云渺柔声道。
傅雨摇头:“我不喜欢男人,不喜欢小孩,干嘛成亲生子呢。”
“那小姨为何当初救我与阿姐?”
傅雨笑道:“我出于江湖义气也得锄强扶弱啊!”
云渺静了静,莞尔一笑:“那小姨就将此看做,这是我的选择。”
从小到大,傅雨都很尊重两个孩子的选择,同时也让她们尊重自己的选择,她们三人似朋友又似家人。
既然说到这,傅雨当然不会逼迫他,但她还是困惑:“可你究竟在等谁?”
“是啊……”云渺温柔的神情流露哀伤,“我在等谁?我只记得,那人很重要,我必须再次见到那人。”
“那就随你,”傅雨哼哼两声,又捏起两块玫瑰糕,“但今年去给你娘亲扫墓,你得在你娘亲面前说清楚了啊,莫让她记恨我。”
杜昭然常外出任务,也就越少回家,而她每次不论是被困秘境,还是进境修炼,都不免以年为单位,这对凡人来说,就是逐渐的告别。
好在傅雨与云渺仍能彼此作伴,但时日久了,甚至传出她二人的流言蜚语,毕竟傅雨到底只比云渺大十岁。两人因此常常搬家,避免坊间议论。
饶是如此,傅雨仍未催促云渺成婚——不可让世俗的压力,更改家人的意志。这是傅雨的执着,正如她当年顶着世俗的偏见,毅然护送杜昭然求学。
而杜昭然会抽空来看两人,虽只短暂坐一炷香,却也没催婚弟弟。
傅雨这一生,前十七年可谓坎坷,被人强买强嫁,她本可怨愤消极,可她偏不,她遇到两个苦命的孩子,与之相依为命,在龌龊的深宅大院有了温情,甚至……些许母子情。
上天开眼,她十七岁后的人生顺风顺水,因为心态豁达,又酷爱耍枪,身体也很康健,一生无病无灾,最后安然老死。
杜昭然赶来看她:“小姨,可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
满头白发的傅雨,静了静,微笑:“突然想听你们喊我一声娘了。”
她十日前去给杜莹娘扫墓,慨叹:“我自觉没多少时日了,所以来看看老姐姐你,哎呀,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秋风吹起她手中燃烧的黄纸,“可不可以,让我在走之前,听两个孩子喊我一声娘呢,老姐姐……我对你无愧于心的。”
闻言,仍是二十岁模样的杜昭然站在床边,冷淡的脸上有泪闪动,她弯腰握住傅雨苍老的手,哽咽一唤:“……娘。”
而她身边,早已哭得喘不过气的人抬头,古稀老翁鹤发鸡皮,五官隐约可看出年轻时的秀美,他双眼红肿,握住傅雨的手掌,呜咽:“娘。”
傅雨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脸,笑了笑,这一笑,就离去了。
忙完丧礼,杜昭然回头,看着自己的弟弟,这个古稀老人,问:“你还在等那个人吗?”
云渺点头。
可没过三年,云渺便也离世。
这一世,他临终前对杜昭然道:“阿姐,谢谢你,这一生能遇见你与小姨,是我之幸。我平凡无为,又有这怪异坚持,但谢谢你们都没逼我。”
杜昭然摸着他衰老的脸,那松垮的皮肤在她年轻的指尖滑过,令她心口一阵阵酸疼,可她的脸还是肃然无波的。
早在幼年,挨上亲爹第一记拳头时,她就与寻常的孩子不同了。这个世界,除了小姨与阿弟,无人能让她动容。
可这两个人,都在她面前一一老死。
杜昭然含泪,轻抚云渺的手,嘴唇颤了颤,道:“阿弟,乖。”
云渺微笑,与小姨的离去一样,他也是温柔一笑走的。
真好。她挚爱的两人,都是微笑离去的。
杜昭然推门走出,看着辽阔的天空,泪水淌过眼角——从此,这片天地,只有她了。
她那时,真没想过还能再见云渺。
那是在两百年后的燕归城街头,她本是来此巡察当地天师府,却在嘈杂声中,听到有人喊:“云渺!”
她一回头,立刻看到了那张脸。
太出众。
而且,与阿弟一模一样!
同样的名字,同样的脸?杜昭然登时闪身而去,轻巧穿过熙攘人潮,来到那美少年面前,少年疑惑而温和地看她,正要礼貌询问,却见这外表冷酷的女子一把抓过他左腕,直接掀开衣袖——
“这位姑娘,你是作甚?!”他羞赧收手,奈何挣不开这姑娘的力气。
日光下,少年雪白的左腕上,一朵嫣红的宝相花纹繁复,透着庄严悲悯的气息。
“阿弟,阿弟,你回来了!”杜昭然大喜,可她做不出明显的笑的表情,只是泪水一滴滴砸落。
但他因她当街粗鲁,对她颇有敌意,只让她离自己远一点。
杜昭然还有任务在身,只能抽空来找他,而每次来,却都看到他与上一世那般发呆。
“你究竟在等谁?”杜昭然走到窗边,沉声质问。
怎么一世如此,下一世还这样?
而那本在窗前满脸苦情思念的少年,愣了愣,瞬间合窗,喝道:“你竟敢私闯民宅?我这就去报官!”
杜昭然有问过九州盟研究轮回转生的轮回司,可掌事也不知何故,因为按理说,人的轮回是随机演变身份与相貌的。
就如傅雨,如今在轮回中已找寻不见,也许街头每个与她错肩而过的人,都可能是上辈子的傅雨。
云渺这奇诡的等待,并没在这一世终结。但凡杜昭然能找到他,都会发现他反复好几辈子如此——
每一辈子,都是不近女色,独自老去。
直到这一世。
杜昭然看到他跟踪一个女子大街小巷乱跑,扒在墙头,哀伤地注视那女子入府,而那女子……
“不会是我吧?!”千秋尔听完这感人肺腑的长篇故事,早哭出几个鼻涕泡,可杜昭然这一当的停顿,那锐利看向自己的眼神,令她大惊失色。
杜昭然沉沉盯着她:“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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