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还有六七日的路程才能抵达的苏州府,随行医官用人参硬吊着命,竟也在一日半内将她送到了那端庄巍峨的城门下。
急促的马蹄声如重鼓侵入夜色,天边已微泛起鱼肚白。
早已收到飞鸽传信的守卫遥见疾驰的马车碾泥踏月,一刻不停地将驻防撤走,为首辅车驾让道。本已宵禁的长街理应空荡无人,而待马车驶入城内,风吹帘动,却见近百衙役两侧静立,大有清道肃驾之意。
赵贪仅仅一瞥就已皱了眉:“谁准他们行此僭越之举?命人撤下!”
属下立刻应是。
“不必去沈大人府上。”他一路难以合眼,此时揉了揉眉心,才道,“去利来楼。”
属下欲言又止。
在青云镇便也罢了,毕竟没怎么联系,如今却等于将最值钱的据点暴露于敌人眼中。多年经营功亏一篑,日后无论在朝在野,主人只怕举步维艰。
*
沈公府。
入目朱墙碧瓦、雕梁画栋,府外还立有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院内布置清雅低调却也不失气派,青石小道铺得颇具闲致,微风拂着柳枝,从中闯出了位袅袅娉婷的二八少女来。
沈知府千金沈婴瑶,年方十六,一双星眸清净明澈,乌黑油亮的长发梳了小辫,几缕发丝因着跑动不慎垂落于额前,发间簪了支金步摇,身上浅粉色罗裳层层叠叠,远远看去,宛若春日桃花初绽。
“小姐,小姐您慢些!”贴身丫鬟捧着一件薄衫,急急从房内追了出来,“晨起天寒,小心受凉——”
“父亲明明说介然哥哥后日才到,昨夜他早已经去迎接了,却没告诉我。”少女止住脚步,眼睛眨巴眨巴着,似要委屈地落下泪来,“我又不会添乱。”
山楝叹了口气,忙哄着她先把外衫穿上:“赵大人此行身负要职,老爷为了您的生辰宴好不容易才将他请来,现下若是跑去惊扰,倒显得是我们不识礼数了。”
“介然哥哥和父亲关系这样好,定不会怪罪。”沈婴瑶满不在意,“我才不信你说的这些。不过,往日他都是住我们家的,怎么现在这个时辰……”
山楝咬了咬唇,下定决心:“听闻赵大人路上遭匪受了点伤,进城时还申饬了老爷。”
老爷本来要让自己瞒着她的,但这事可大可小,小姐早晚也要知道。
“什么?!”果不其然,沈婴瑶大惊失色。
山楝还没拦住少女,她已似炮仗般窜出了后门。
“哎,小姐,你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甩下丫鬟,沈婴瑶心中自然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车驾并不难寻,很少有命官会如此张扬地在车厢外镶金嵌玉,从车顶武装到车轮,只要不是妨碍基本功能的地方,都尽可能地发挥了美观作用。
虽然山楝根本没说他所住何处——大概也是她没有来得及听——也不妨碍她仅凭打探就摸到了正确地方。
苏州府商贾云集、游人如织,即使身处繁华闹市,利来楼也是数一数二的迎客酒楼。与青云镇不同,此楼足有八层,巍然耸立,檐角飞翘,入门一架彩漆螺钿金檐观燕紫檀屏风,四壁的装饰极尽华美,流云瑞鹤翱于其上,厅内,座椅皆是上等红木,暗香浮沉,举目可见造价不菲。
少女提裙,就要迈进楼内。
“姑娘恕罪,此楼已被征用,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门口守着两个黑衣伙计,此刻很有礼貌地拦她,语气平和却不失强硬。
“我乃沈知府千金沈婴瑶,你去禀报你家主子,他肯定答应见我!”沈婴瑶仰头,坚持道。
谁料两个黑衣伙计仍不动如山:“姑娘请回。”
沈婴瑶一跺脚,有几分气急败坏:“我父亲与你家主子是故交,你们拦我,就不怕被责罚吗?”
“姑娘请回。”
一模一样的说辞,滴水不漏,也不与她争辩,一句话也套不出来。
沈婴瑶哪在仆从面前碰过壁,狠狠哼了一声,大有硬闯的架势,对着楼内就扯着嗓子喊:“介然哥哥,我是瑶瑶啊!我被拦在外面了,你快让人放我进去!我爹他一向兢兢业业,明明是那山匪不识好歹——”
*
温舒苒脑子昏昏沉沉的,还真就被这叫魂似的动静闹醒了。
一睁眼,天花板古朴典雅,帷幔垂垂,室内还点着金贵的木质檀香。
身上盖着的绸缎丝被绣着大片的银白月荷,流光溢彩,莫说起球勾丝,连线头都找不到半个。
就是到处都疼,像哪里散架了。
她躺了片刻,忽然猛地坐起身,看着腹间密密麻麻缠着的纱布,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在哪。
好家伙,这一下劲过了头,疼得温舒苒面色煞白,就又那么倒下去了。
脑震荡。
她一定摔成了脑震荡。
拥有现代基础医学常识的温舒苒不用几秒就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她还断片了。
腹间又隐隐渗出血迹,女子却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而是抱着脑袋回想。
“失忆虽然狗血,但可以用科学解释,最可能的原因是ptsd,嗯,不过我连穿越都能接受……”
什么天降刺客,入室杀人,火药炸山,她都经历过了,她应该很难产生应激创伤。
温舒苒深呼吸,“我原先还在落菱浦。”
而她现在在哪?
很明显不在落菱浦,那浦头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装潢。
结合她唯三有所耳闻的地点,温舒苒大胆猜测。
苏州府?
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而这一身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温舒苒抬手看了一眼那被榕须割出的数道伤痕,脑子突地一疼,多日滴米未进致使反胃感一阵上涌,下意识翻身,却不慎从床上摔落。
不对,她带着的那五个小乞丐呢?
她浑身的血忽然冷了,颤抖着手,连外面有人听到动静闯入也没反应过来。
赵贪甫一推门,看见的就是女子无力瘫倒在地,重伤几乎耗干了她所有精气神。
下一刻,她捂着腹部伤口,又巍巍昏倒过去。
隔间。
沈知府一人独坐,身边围着的却是首辅大人的心腹手下。
杯中清茶已然凉透,亦如他的心境。
据说赵贪路上遭了山匪,此为一罪。
苏州府向来以安定富饶闻名,但首辅出京一路巡视,偏偏就在他管辖的地界上受了伤,说明什么,说明他办事不力,还犯了当今圣上最忌讳的皇家颜面有失。
首辅入城,他却照着王公贵族的礼制清道肃驾,此为二罪。
首辅即使在朝中权势滔天,明面上却只官至五品,虽还有个天子少师的品阶,但赵贪揣摩圣心,向来不会刻意强调,而他摆这样大的仪仗,表面上是对首辅到来的重视欢迎,实际上却有僭越之意,说不好还要被认作赵贪同党。
教子无方,沈婴瑶一个大家闺秀,竟也干得出当街撒泼的劣事了,此为三罪。
沈知府闭了闭眼。
少女吵嚷,刚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谁料赵贪不知又听到了什么动静,脸色一变,急匆匆就甩门出去了。
他与赵贪多年未见,对方城府不减反增,不见早年青涩热情,仅余淡淡的疏离与客套。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警示与提醒,竟比他四十不惑行事还要谨慎。
若非婴瑶生辰在即,而她又缠着要见幼时倾慕的赵大人,他定是不愿她再与赵贪有什么牵扯的了。
毕竟现在朝野内外皆有传闻,赵贪自先师病逝,就一改原先清廉正直的作风,不仅结党勾连,还奢靡无度,也不知如何迷惑圣上,竟还掌握了大部分实权。
江相为首的燕党倒是做实事的,去年苦天下百姓久矣的大旱蝗灾都能妥善解决,改赈灾银为赈灾粮,有效整治了贪官污吏的可恶行径。
“大人,我们主子的伤该换药了,就不留您了。”屋外进来一个黑衣侍从,恭敬道。
沈知府无声扯了扯嘴角,仍维持着表面和蔼,将桌上那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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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失忆虽然狗血,但可以用科学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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