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霜和越寒带着信去崇光殿见了高琛。
高琛一目十行迅速把信看完后,又把信按着推到了桌案另一边示意他们看。
归霜想看信的小心思得逞,一时没藏住笑意,眼睛弯了弯,拿起信举在了二人中间。只是看着看着,这信慢慢地移动,最后几乎完全摆在了他自个儿的眼前。
越寒看信看得吃力,却没什么不满。
等归霜看完把信放下来的时候,刚刚的笑意已经了无踪影,向来欢快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严肃的神情。
尹善出身寒门,却能身居三品太府寺卿,除了运气好受到先帝提拔外,个人能力亦是突出。善于算账的人总是也有敏锐的洞察力,短短几个时辰,他就已把万宇军中情况摸得**不离十。
信中详细交代了万宇治军严谨,军纪森严分工明确,骑兵步兵后勤炊事各司其职,军中长史主簿亦颇有才干。
且万宇行事谨慎小心,深谋远虑,已然预料到前方危机,不仅做了多重准备,还打算用边疆安全来做筹码,大有威胁朝廷之意:只要朝廷敢动他,他就敢放敌国入关。
此人颇爱金银财宝,对朝廷赏赐几乎一人独占。行事多有逾矩,一路横征暴敛,搜刮百姓。又叙述了他亲眼所见的那座尸山,虽只有短短几行文字,亦让人感到惨不忍睹。
然而,军中看似人心团结,却只是强压之下的妥协之举,并无甚么大义情怀,未必经得起挑拨离间与威逼利诱。其中,骑兵二卫长之一的边渡已被他用家国情怀感化,能为皇上所用。
信的最后,尹善提出了自己的一些小小建议,什么美人计反间计重金招降计,戴罪立功的心迫切得简直是要从纸上一跃而出。
高琛毫不留情地对其作出点评:“末尾的建议毫无参考价值,希望二位将军不要被其带偏。
看着二人严肃的面色,高琛沉声道:“万宇欺君罔上,行为不轨,欺凌百姓,死有余辜,将国家安危视作保命筹码更是罪不可恕。此等阴险小人一日不除,朝堂便一日不得安稳。二位将军务必记牢这点。”
越寒微微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归霜想说这还能杀吗,这杀了不得天下大乱啊,然而他刚张了口,就被越寒暗暗拉住了袖子。
高琛又再次向他们交待了一遍当日防卫事务,长律领卫尉寺镇守后宫,越寒率右卫于显阳殿外接应,归霜率左卫把守阊阖门要道。
这次越寒没能拉得住归霜,他问道:“那城门呢?城门处交给谁守?”
高琛露出一个笑:“当然是交给我们能干的京畿大都督高丞相啊。”
他眼里却没半点笑意,语气平淡却令人毛骨悚然:“高丞相身居如此要职,必是有一番本领。守得住是他不辜负圣恩,守不住就是玩忽职守,这京畿大都督也可早日易位了。”
这话虽然是冲着高远,归霜也觉得后背凉凉。
高琛又沉沉地看了二人一眼:“斛律将军年事已高,要不要扰他老人家清闲,想必二位自有考量。”
二人走后,高琛又传了沈捷。
沈捷掀开帘子的时候,发现今晚的灯点得格外亮,不像皇帝平日里的作风。
他走进去,看见高琛正俯身站在案前仔细看着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又走了几步,在案前不远处恭敬地行了礼
听到动静,高琛抬起眸看了他一眼:“书丞来了啊,朕正好有事要问你。”
明亮的烛火照得皇帝陛下的脸熠熠生辉,如瑰色流光。往常他看起来都是有些阴郁的,此刻竟难得显出几分明媚的灼目,美艳得不可方物。
沈捷不动声色地轻轻眨了两下眼,知趣地起身上前站到他身侧:“谨听陛下吩咐。”
高琛微微偏过头,嘴角竟对着他勾起一个笑。
沈捷隐约有了点预感,果不其然,只听他问:“书丞学识博通古今,想来舆地兵法也是懂得一点的。”
心里盘算着先前问话好歹还委婉客气些,现在是一点台阶都不给他留了。
面上也只是温和谦卑地回到:“臣一定知无不言,努力不辜负陛下期待。”
高琛眼里的笑意转瞬即逝,手指划过地图上周齐交界处:“朕想问你,如果兵力不足,这几州里,最应该守下来的是哪一州?”
沈捷微微倾首,道:“陛下,冒犯了。”然后往高琛处又靠了一点,手搭在案面上,俯下身,开始细细地看起地图。
高琛见他这样拘礼,本来想往旁边让一让,然而心思霎那间峰回路转,眉尾微微挑了挑,又在原地闲闲地站着不动了。
“依臣愚见,当是怀、建二州最为紧要。一是,此二州为邺城门户,且位置居中,如若失守,则邺城直接暴露于敌军阵前,左右两边诸州也会陷入被动;二是,黄河流经二州,上游一旦失守,则敌军可沿河顺流而下,兵力调动也会受其牵制;三是此二州多峰峦,易守难攻,在地势上极为重要。”
他说话向来娓娓道来不急不缓,声音又极为动听,分析得还有理有据,实在是有些太过完美太过称职了。不禁让人怀疑,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沦落成叛贼,怎么会选中一个毫无权势的傀儡皇帝。
高琛目光沉了沉,看起来却只是认真倾听的样子。
“如果书丞是周国的将领,趁着齐国内乱,会先攻打哪里?”
沈捷的语气竟难得有一些犹豫:“回陛下的话,臣亦会率先考虑怀建二州,然而臣能想到的,敌人必定也能想到。怀建二地必然会有严防死守,多半是强攻不下;所以首攻选这二州并不为上策。但倘若是声东击西,猛攻敌方兵力薄弱处,又恐陷入圈套。”
他这一番话犹犹豫豫半天,也没有说出定论,高琛只以为他是在藏锋守拙。
于是问得更明确了一点:“那要如何让敌人落入圈套呢?”
沈捷恭敬道:“望陛下容臣稍作思考。”
高琛放缓了语气:“无妨,书丞本就不必拘束,直言便是。”
沈捷闻言,就稍稍放松了些,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地图上山脉的轮廓处,顺着笔锋,缓缓地移动。
高琛垂着眸,无声打量着沈捷漂亮的手。骨节是恰到好处,不突出也不过分秀气,和皮肉相得益彰,精致得如同雕砌,肤色在灯光下如和田美玉,温润尔雅。指节上有几处很浅的疤痕,不知道是不是练过什么武。
高琛其实对文人是有点偏见在身上的,觉得要不然就是文弱的书生,要不然就是酸掉牙的腐儒。沈捷却像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的写实。果然,斯人还是遇上方知有。
“周国地处偏僻,人丁稀少,这十几年来战事不曾停歇,兵力未必剩余多少。如若想要趁火打劫,必然不会拉长战线,多半会追求速战速决。和州相对而言,地形较为不利,臣以为或许周军会尝试从此处下手……然而兵者诡道也,这只是臣的片面之言,还需具体看当日情况如何……”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高琛听得更清楚一些,沈捷无意识地朝他那边又靠近了一些。随着距离的贴近,一缕极清冽的草木香悄然浮出,在高琛鼻尖处徘徊不散。
高琛眼珠往旁边转了转,正看到他因为俯下身而露出来的素帛中衣,以及衣物下若隐若现的漂亮锁骨。
沈捷这边,始终觉得自己刚刚说的话还不够妥帖,抬眸看了一眼高琛脸色,却发现他半边眉毛高高地挑着,心中更觉失态,不着痕迹地理了理襟袖。
高琛原本没觉得有什么,沈捷这样一遮掩,心里却隐隐有了点不满,只是这思绪极为隐秘,他自己亦未察觉,口中只是念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朕倒觉得不用过于纠结这些真真假假,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万全之策。朕既然选择这样做,便应该去面对风险。”
他说这话本意只是希望沈捷畅所欲言无需顾虑,听在沈捷耳中,却又别有一番深意。
沈捷沉声回道:“陛下所言极是。”
又略微思考片刻,复道:“臣今日所言不过是纸上谈兵,周国行军风格具体如何,臣尚未得知,只是给陛下稍做参考。”
高琛点了点头,而后取出尹善的信,递与他看了。
沈捷何等聪明之人,立马就反应过来高琛这是要将计就计,他斟酌道:“臣愚昧妄言,但战场瞬息万变,只怕到时局面会难以控制。”
高琛手指在桌上轻敲几下,坦诚道:“现在只有卫尉寺和领军寺能为我所用,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万余人。而京畿处屯兵就有三万,更不要提我根本就碰不到的地方驻军和豪强部曲。
原本只是想借高远之手除去万宇,然后收回部分兵权,好与高远再作周旋。然而总有不测风云,我没有想到万宇会拿边疆安全做要挟。
只是此计看似无解,可未必不能加以利用。我知此为剑走偏锋。但我并不是要赌国家安危,而是想借此次机会化被动为主动。
我是想,与周国的交战不管一开始是输是赢,都要从长远来计。甚至,以这次两国交战为契机,不管是祸水东引也好,声东击西也罢,多去做一些事情。”
沈捷没想到皇帝会对他这样地推心置腹,一时不知道回什么好。
高琛见他没说话,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乱世之中,本就险象环生,畏手畏脚的话,什么也做不到。书丞也很清楚,不是吗?”
沈捷抬眸,静静地从旁观望着高琛。此刻,少帝凌厉又漂亮的脸上写满了野心勃勃,在明烛照耀下更显得光彩夺目。这迷人的野心,足以让所有人臣为之神魂颠倒。
他轻声道:“陛下能有如此胆量和魄力,定能逢凶化吉。”
①因其强而强之,乃可折也:《战国策》
②兵者诡道也:《孙子兵法》
③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孙子兵法》
嗯……灯下看美人,明烛点花红了属于是。两个宝宝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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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诱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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