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埋伏不成反被生擒了太子后,李颎自知犯了大错,也没和于敬打声招呼,径直带了几十个士兵就跑回长安了。
他心里当然觉得全是奚恬的罪过,但又想着,如果是奚恬先回了长安告状,听到皇帝耳朵里自己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荣华,蠢到以为靠着自己一张嘴就能够颠倒黑白,把宇文朔给糊弄过去。
为了做足姿态,见宇文朔之前,他还特地假模假样折了几根荆条背着,要效仿负荆请罪的假话。
结果宇文朔根本就没搭理他拙劣的把戏,把人一直晾在殿外,等到接到于敬的军报后,才传见,也不理会李颎的慷慨陈词,只是问道:“将军何错之有?”
李颎诚恳道:“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害得太子被齐军捉了去……”
宇文朔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声音颇为冷静:“你最对不起的不是朕。八千将士,有多少人是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乱世之中,一个没有了壮丁的家庭要如何生存?你对不起的是这数万百姓。”
寇隐在一旁跟他一唱一和:“都道仓廪足才知荣辱,人一饥寒交迫,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今年各地还多闹旱灾,等到群盗并起的时候,李将军就知道自己这场败仗有多影响深远了。”
他说得话和人一样,总是阴气森森。
李炯给他这寥寥数语弄得心里一惊,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他虽然鲁莽,但到底还是有些许良知。闻言,都感觉自己要是个千古罪人了。
宇文朔淡淡回道:“内史言重了,将军也不用过于忧虑。朕相信以内史之经略,定能安抚这些家破人亡的百姓。只是为了给朝廷上下一个交代,不得不罚将军。”
李颎额上冷汗都流下来了:“臣罪该万死,全听陛下发落。”
宇文朔便下旨将他剥爵降级,留在长安察看。
这就是要禁足的意思。
李颎呆呆地看着诏书上“性短劣,不顾大局,以致三军失守”的话,竟想不到反驳之词。
宇文朔铁血手腕,执政治军风格沉稳而严谨,绝不会参杂一点私情,连李颎这样刚愎自用的人,对他也是心服口服的。
等他退下后,寇隐才冷冷道:“一介莽夫,蠢得真是可以。也就现在找不到人了,才凑活着用用。陛下要关他几天?”
宇文朔笑了笑:“这要看之后齐军会有什么动作。这种人留着也是祸患,还是放去折磨齐人罢。”
“刚毅而自用者,可利也”,寇隐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想了想,才道:“只是太子这一去,估计就难回来了。”
宇文朔似乎并未多以为意:“乱世之中,本就许多变数。这孩子到底还是少了一些手腕,朕不能护他一辈子。比起这个,如何去安置那些百姓才是问题。”
任何一场仗,都会让他们伤筋动骨。周界不仅人口稀少,而且土地大多还贫瘠,他们是真的输不起。
寇隐刚刚说的话,其实并没有夸张。周人尚武,兵农几乎是合一,士兵大多都是正值壮年的男丁,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无战的时候就靠着这个男丁来垦田。战乱的年代,多少孩子早夭,养成一个壮丁已是十分不易。送孩子去当兵,都是想着靠战功来使家庭过上好日子。一朝战死八千人,八千个家庭的顶梁柱就塌掉了。
许多屯田就此荒废,许多百姓因为吃不上饭要易子而食,因为贫穷而沦为盗贼,士气也会遭到打击……一场败仗的后果,远比表面上看要可怕的许多。
寇隐这几日忙着与那几个汉人世家交涉,已是身心俱疲,刚要答话,又先咳嗽起来,费了好大劲才缓下来。
漠然地看着手心上的血,他的声音虽抖,却透出一股坚定:“日后这仗肯定还是要打下去的,妇人可先收到官府做织工,虽然辛苦些,但好歹能有一口饭吃;再鼓励寡妇改嫁,或者直接由官府与军人配对。”
宇文朔点点头,默许了,也不提做这些要遇到多少困难。因为他相信他和寇隐都能够解决。
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敲了敲桌案,宇文朔重新看起了公文。
他认真思考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皱着眉,这个表情却更显出他五官的硬朗与坚毅来,像是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的一块磐石。
寇隐默默握紧了拳。方才的血迹已经干掉,在手心粘连成一片。
他要坚持下去。和他的陛下一起走下去,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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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李颎,奚恬要老实可靠得许多。败仗之后,他发挥了将军作为主心骨的作用,迅速给于敬传了信汇报情况后,就在四处收拢到了一千多的残兵。
周军军纪严明,逃兵是要连坐全家为奴的。奚恬一直严守军纪,把人都聚起来之后,就开始主持着清点人头。
这些残兵大多身上都带着伤,随军的大夫根本就忙不过来,也没有那么多的药草和纱布。只能先把上面的军官照顾了,下面的士兵就由着他们去自生自灭了。
不大的山谷里到处都是刚刚激战后残留的血腥味,几乎都没有人说话,一片死寂中,只有些许风声。
逃又不能逃,留在这里,也只是慢慢地流血至死。实在是太过绝望了,大多数人都是面如死灰。
奚恬却不敢有半分消沉的神情,只能一直说着振奋人心的空话,企图以此来鼓舞士气。
于敬的来信终于到了,让他先带着残兵去和州休整,把人交给莫回后,再带着莫回准备好的兵,来怀州城前与他会合。
伤兵们走起路来很慢,奚恬费了好大力气,画了无数的大饼,总算是把人给带去了和州。
莫回是诚心降周,做好了接待伤员的准备。奚恬心中十分感动,只觉得遇见这个降将是这几日来最让他舒心的事。
他作为将军,累极了也不能歇下,只匆匆塞了几块白饼后,就带着和州的五千精兵去找于敬了。
和州地方兵有一万五千,但为了防止齐军偷袭,把煮熟的鸭子给拿走,于敬也只要了五千人。
见到于敬后,奚恬膝盖一软,竟是自己跪了下来:“我有罪。将军罚我吧。”
不同于李颎惺惺作态,于敬能看出奚恬跪得恳切,但也不伸手去扶:“你当然有罪。一个巴掌打不响,明知李颎是什么人,还要与他过多纠缠。”
奚恬咬咬牙,认了:“是,要不然我就听他的,要不然我就态度强硬些,不应该这样摇摆不定。”
于敬这才把他扶了起来:“嗯。齐军这次派来的援军将领我不熟悉,而且昨夜我思索良久,不应该在山路里面埋伏齐军。”
奚恬问道:“将军这是要强攻的意思?”
于敬摇头:“错了。佯装攻城,实则将杜洋困在城内,把援军拦于半路,这个策略是没错的。错的是不能在山路上拦。我们的马比他们跑得快,在山路中反而施展不开,要去空地上拦。”
奚恬沉思了会,懂得了他的意思。
只是他们这来来回回地耗了一日,绕远路的慕容规已经带着粮草进了怀州。
斥候来信恰恰就在两人谈话的时候到了,看着信上估计齐军有两万的数字,二人俱是一惊。
心中都有些酸涩,到底是人多地广,随随便便就能够调来这么多人。
只是打仗,如果只是靠着数量取胜的话,也不用讲究什么兵法了。
于敬在这火烧眉毛的紧急时候,仍先静下心看了半刻钟的地图,然后做出了决定:依据地险,退守和州。
怀州刺史杜洋被耗着打了好几天防守战,耐心早已消磨殆尽,好不容易盼到援军大部队来了,城门前放肆的周军却一拍屁股走人了。
就算清楚这不过是敌军的战术,他还是给气得够呛,恨不得立马就追出城去,大战一场。
慕容规去制止了他。
他已接到高兀将至的军报。论官职,高兀是他们三人中最高的,慕容规要求杜洋先等着,等高兀到后,一切都听高兀的调度。
杜洋一直都是不偏不倚的中间派,虽在州府上有不少逾矩行为,表面上还是听朝廷命令的,因此也没有反对。
正好连日攻城战,军备与士兵多有损耗,他就趁着这个等人的空隙,开始休整。
高兀出邺城出得匆忙,只带了他自己府上的一千人精兵而已,一日后也就到了。
只是周军已从怀州前撤走退守到和州,他不能如愿只是在城内指挥人去反攻了。
而且杜洋还一个劲地在那里撺掇他领兵出城,和周人大干一场,去把和州抢回来。
高兀当然知道现在有兵力优势,是主动出击的时候。
慕容规带来的粮草,不谈怀州的军民,只能供这两万大军吃上一个月。现在是夏中,离秋收还有段距离,不能就这样浪费军粮。
高兀也清楚,自己既然已经出邺城了,就必须得立下功劳才能回去。
种种压力,都在逼迫他出城击敌。可畏战的心思却让他迟迟迈不开这一步。
就在他以行军辛苦,士兵状态不佳,要再调整几日为借口拖延时间时,元昭竟然就带着五千人过来了。
接到元昭前锋小队的来信时,高兀一连看了三遍,才读懂这十几个字讲了什么。
他虽然不情愿,也别无他法,只能和杜洋慕容规一起去后城门迎人。
元昭因一路疾驰,出了一身汗,她热的时候不会上脸,只是嘴唇会更红,眼眸更亮。
看着她利落地翻身下马,高兀在心里嘟囔道,这么漂亮一张脸,真不应该上战场来。他都有点舍不得下手坑害元昭。
但面上还是强硬道:“陛下的圣旨呢?当日议事的时候,并没有说要将军出来支援啊。”
元昭从马鞍旁的挂袋里取出圣旨,恭恭敬敬地走到面前,双手递给了他。
高兀这才又发现,这人都快和他一样高了。
他心里又默默吐槽道,长这么高干什么,又是将军,日后怕是不好嫁人了。
打开圣旨一看,并没有门下省的盖章,高兀当下就挑剔道:“怎么门下侍中的签字和印章一个都无?”
元昭偏头笑了笑:“那夜宫中出了刺客,是陛下百忙之中吩咐下来的。我只想着军情一刻也耽误不得,未能想到流程也要规范。忙中出了错,还请中护军不要责罚。”
高兀才骗自己忘掉那一关,没想到会在这里被元昭主动提起,当下心神大乱,匆匆应下:“下,下不为例。”
杜洋看到来了个女将军的时候已经够吃惊了,听到皇帝遇刺,再看两人反应,高兀似乎就是那主使时,更是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慕容规只是板着一张脸,没多理会他们。走去和元昭副将叔孙平对接了人数,指挥着被拦在城外的军队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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