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之后,萧晏将案件原委悉数上禀。
皇帝震怒,下令严惩先前的负责官员。萧景虽备受宠爱,但也不可避免被罚了半年俸禄,不由对萧晏更加怨恨。
不过,经此一案,朝中不少大臣对萧晏的印象有所改观,投诚者不在少数。
受阿紫祸害的林夫人在国师殿修养无恙之后也安然回到娘家,定北将军承了萧晏的人情,在朝堂上没少给他说好话。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定北将军加入太子阵营是迟早的事。
一些中立或已结党的人心中不免有了新的考量,一时间,朝堂暗潮汹涌。
日子一天天过着,转眼间就下了好几场大雪。街上行人渐少,天地都被碎琼乱玉笼罩。
国师殿,乌檐覆雪,翠竹染霜,晶莹剔透的冰柱垂于檐瓦之下,将倦暖的日光折成一方虹色。
金兽熏炉中紫烟袅袅,陶罐中的雪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水沸了。”仲能轻笑一声,拾起茶匙舀着晾干的红梅花瓣往水里加。
茶匙轻搅,涟漪微荡。另一只手却从对面伸过来,舀了一盏未煮好的茶水倒入杯中,慢条斯理抿着。
“胡讲究。”萧晏轻嗤。
仲能白了他一眼,语气不满:“不解风情,白瞎了我的好茶。”
他干脆将陶罐整个移到自己这边,不给萧晏喝,省得他到时候再挑三拣四。
瞥见他的动作,萧晏不以为意地轻哼一声,索性撂了杯子,专心赏雪。
“除夕佳节你不去宫宴也不回东宫,赖在我这里做什么?”仲能呷了口茶,语气淡淡。
每年除夕皇帝都会举行盛宴,邀诸王侯百官携家眷共同出席,只可惜萧晏每次都不去,永远都是一个人呆在东宫。
今年倒是稀奇,他不回自己家,反倒是在他这儿躲清闲。
他可不信萧晏是突然想起他们之间深情厚谊,想要和他共叙旧情,其中必定有鬼。
想起东宫里那道跳脱的身影,仲能不由暧昧一笑,撑着桌子凑到萧晏身边,打趣道:“你不会是在躲秦姑娘吧?”
萧晏身子微微一僵,须臾便恢复正常,继续看雪,对他的问题不做回答。
仲能心下顿时了然,看来是被他说中了。在镇国寺时他就觉得萧晏和秦渝之间气氛尴尬,那夜,他们定然是发生了些什么的。
本以为他们会浓情蜜意,不成想反倒疏离起来,他不由暗叹自己好心办坏事。
“你与秦姑娘虽不同类,但努努力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女孩大多都矜持,你若真动了心,那便要主动些。”仲能语重心长地教导。
萧晏却顾左右而言它:“小渝怎么样了?”
“她的身体被存在冰棺里,我又施了咒,暂时不会出问题,只要将她的魂魄找回来就行。”仲能如实回答。
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忽地闪过,他一怔,后知后觉地惊异:“你不会是在介意此秦渝才躲着彼秦渝吧?”
仲能这话说得绕口,但萧晏却是明白。
她们固然姓名相同,身形相似,但也很有可能毫不相干。他不知有多少次期待过秦渝就是她,可事实就是一切都尚未查明,他却荒谬地动了心。
他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面对昏迷不醒的她,面对秦渝。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试图冷静,可矛盾和负罪感像是洪水一样,险些要将他溺毙。
萧晏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他失神地望着纷飞的大雪,眼底难得涌现出茫然。
仲能看他那样子便知道他又钻起了牛角尖。
萧晏这人古怪得很,有的时候聪敏过人,有的时候则笨得像头牛一样。
比如现在,事实明明都显而易见了,他却固执地非要找出什么证据来验证才肯相信。
“你怎么就知道此秦渝非彼秦渝呢?”仲能一时心急,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萧晏在关键时刻总能展现出异乎寻常的敏锐,攥着他的手臂追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手劲儿极大,像是怕人跑了。
“这……我……”仲能苦着脸支支吾吾,对上萧晏那双饱含期许甚至有些乞求的眸子顿时不忍再隐瞒,自暴自弃地甩甩手,含糊道,“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惊喜猝不及防砸下来,萧晏一时竟有些昏了头,愣了半晌,凤眸慢吞吞眨了又眨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翘起,可眼尾却是通红,说不上是哭还是笑。
他终于意识到要去找秦渝,猛地从座上站起,转身疾步离去,竟难得失了态,踉跄着踢翻了矮凳。
萧晏连声告别都顾不上说,徒留仲能捂着脸欲哭无泪。上次帮萧晏扭转时空已经够让他元气大伤的了,这次再泄露天机,天道还不得劈了他。
正想着,天上就降下一道雷来,生生将院子里开得正好的红梅树劈成两半。
仲能一个激灵,双手合十战战兢兢祷告:“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是他自己猜出来的。要劈劈萧晏,不要劈我,不要劈我。”
另一边,萧晏独自一人在街上步履匆匆。雪依旧扑簌簌落着,他来时未乘马车,走时又太过匆忙没带把伞,肩上没一会儿就覆上薄薄一层雪白。
可萧晏浑然不觉,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很急,很迫切地想要见到秦渝。
日影西斜,夜幕悄然而至。萧晏踏着月色回到东宫,刚进门就被一团雪砸到肩上,同未消的雪白混到一起。
“呀!失手了,”罪魁祸首秦渝见状,忙上前给他抚身上的雪,“还以为你要再晚点儿才回来呢,我可不是故意的,你别记仇哦。”
萧晏身上的大氅几乎已被雪打湿,乌发也沾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脸颊浮着一层薄红,不知是冻得还是累得。
他走得实在太急太久,呼吸都尚未平复,正略显急促地喘着,瞧起来实在狼狈。
秦渝不免疑惑:“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啊!”
正说着,后脑勺就猝不及防砸上一个雪团,秦渝怒而转身,见姜盈正蹲在地上,挑衅地看着她,手还在抓着雪胡乱团着。
“姜盈,你完蛋了!”秦渝一跺脚,飞扑上去,抓着雪和她打成一团。
萧晏被冷落了也不恼,抱着手臂含笑看着两人打闹,只是目光却始终近乎痴迷地落在秦渝身上。
是她,鲜活的,真真切切的,不是倒在血泊里的,也不是冷冰冰一动不动的。
他早该想到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还是太蠢,萧晏不禁自嘲。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没了记忆,但只要她还在,他就一定能想到办法。
秦渝和姜盈打闹了一会儿便累了,催着萧晏往寝殿去。
萧晏不明所以,但依言照做。
到了殿外,他才恍觉何为人间烟火。
殿门两侧的柱子上挂着描金的对联,窗上也贴着喜庆的窗花,虽然那对联的字迹太过潦草,窗花也剪得歪歪扭扭,但萧晏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暖。
今年的除夕好像不一样了。
“这是……你们做的?”
“是啊,”秦渝骄傲地点头,对自己的手艺非常满意,“那对联上的字还是我写的呢。”
“窗花是我画的样子,姜盈剪的纸。没办法,本来想把整个东宫都装饰一下的,可你把所有下人都赶回家过年了,我们两只鬼只能做这么多。凑活着看吧……”
她本懒得做这些,可看着偌大的一座东宫在万家团圆的日子空荡荡,冷清清,心里莫名地难受,便怂恿姜盈一起做了这些。
她絮絮叨叨讲着,生怕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萧晏心下微动,快走两步将她拥进怀里:“谢谢,我很喜欢。”
怀里的魂体依旧冰凉冻人,但他却平白觉得安心。
“喜欢……就好。”
秦渝不知道这人怎的就突然感性起来,呆愣愣地拍着他的肩膀回应。
余光里,她瞥见姜盈冲着她挤着眼睛怪笑。
天寒地冻,秦渝站了没多久就开始打哆嗦,忙不迭拉着萧晏进了寝宫。
地龙烧得正热,萧晏去换了一身干衣服。再回来便见桌上多了三副碗筷,而秦渝和姜盈正吵得火热。
“除夕夜怎么能吃饺子呢?”姜盈不满地撇撇嘴。
秦渝不解:“除夕夜不吃饺子吃什么?”
“当然是吃汤圆!”姜盈舀起碗里的汤圆咬了一大口,感受到鲜香的馅料在口腔里的碰撞,她惬意地眯起眼睛。
“可是,”秦渝嗅着空气里诱人的肉香,眉毛不禁拧成一团,“吃汤圆就吃汤圆,你为什么要吃咸的!”
姜盈得意地晃晃脑袋,一脸理所当然:“我就爱吃咸的。”
秦渝不甘示弱,偏头看向萧晏:“除夕夜应该吃什么?”
“吃饺子,”萧晏毫不犹豫,这也是他的原则。他似嫌不够,末了又补了一句,“你说的都对。”
得到认可,秦渝登时满意地昂起头,夹起一只白白胖胖的饺子整个吞掉。
姜盈暗骂一声狗男女,低头专心品尝自己的汤圆。
“这也是你准备的?”萧晏捧着碗轻声问。
“那当然,”秦渝点点头,嚼着饺子含含糊糊地催促,“你快吃,凉了我可不给你热。”
姜盈誓死不肯帮她包饺子,天知道,她倒腾这些东西费了多大功夫。要不是肚子饿,她早就躺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了。
萧晏笑而不语,捧着微微烫的瓷碗如获至宝。
今日是他这小半生过得最安心的除夕夜。
用过膳,姜盈便识趣地飞出去自己玩雪,秦渝则拉着萧晏登上了东宫最高的那座楼。
“我听两个小太监闲聊时说今夜会有烟火,这里一定能看清楚。”秦渝搓着手,语气雀跃。
萧晏自觉侧了侧身子为她挡风,一副财大气粗的姿态:“京城有位匠人手艺比宫里的还好,你若喜欢,我将他雇了来,夜夜做给你放着玩。”
秦渝却没体会到他的好意,反而捕捉到他话里的另外一点,绞了绞手指,仰着头问:“你怎么知道京城哪位师傅手艺好啊?是给别的姑娘请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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