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Shu

太冷了。

谢予站在升旗台前,冷风吹得他缩了缩脖子。天阴沉着,空气里弥漫着的厚重的煤灰味让他不适地耸了下鼻子——这是北方冬天供暖时,沉闷空气里总会有的味道。

早自习时,班主任把他喊出教室外,让他升旗的时候不要跟着班级了,今天站在教导主任旁边。

谢予正想问什么事,就看见老师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是好事儿。”

谢予心中莫名升起些不安,心脏有些杂乱地跳着。

直到升旗时,这份不安才有迹可循。

校领导搂着他的肩膀,唾沫横飞,激动得嘴角都起了白沫,大肆宣讲谢予父母义无反顾奔赴一线,但却双双牺牲的伟大事迹,呼吁全校师生向“英雄”学习。

就仿佛这事是他做的,也好像是,谢予会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表扬”,愿意让爸妈离开一样。

是的,谢予在这年春天,失去了父母。

谢予出生在一个很有爱的家庭,爸爸妈妈都是三甲医院的医生,虽然平时工作很忙,但总会给他足够的陪伴和爱。

“谢予谢予,感谢上天给予他们这个小宝贝。”妈妈总是这么说着。谢予就像一株被用爱精心灌溉的小绿植,阳光,幸福地长大。

但人生的命运无常,谁能想到,一次“再见”,竟是永远的分别?

去年底,差不多也是飘着煤灰味的冬天,兴起了一场很严重的传染病。

当时,最先沦陷的几个城市都被封锁,大批医护人员自愿走到一线,进入疫区中心。

谢予的父母就是其中之一。

父母走的那天还是初春的清晨,北方天亮得晚,早春,玻璃上总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宝贝,爸爸妈妈要走了,这次可能会有点久,但妈妈保证,每天都会给宝贝发条信息报平安哦。有什么事的话,你就去找家隔壁的刘奶奶,知道吗?”

谢予迷迷糊糊,额头上起了层薄汗,“嗯...爸爸妈妈,你们早点回来......”,就又睡了过去。

看着孩子甜美的睡颜,谢爸爸和谢妈妈第一次对离别生出浓浓的不舍。

他们都明白,现在正是疫情爆发期,这次要面对的也不是简单的病毒,是需要带着生命去抗争的。这一走,可能真的就回不来了。

舍得吗?不舍得。

但必须去。

谢妈妈眼含泪水,用手轻轻抚了下谢予额头上的几缕碎发,狠狠心离开了,“再见,宝贝,爸爸妈妈都爱你。”

谢予从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父母去医援的事情,当着全校几乎所有人的面,他心底的伤疤就这么被肆意扯开,血淋淋的,他疼。

初中生大多不成熟,这件为“任何人”所称道的事,不仅没有像领导想象的那样,起到鼓舞学生的作用,反而是让谢予陷入了舆论的中心。

所有人看向主席台上的谢予,他们交头接耳,脸上有怜悯,有不屑,也有讥讽。

“是不是真的啊?”

“他这么小就没父母了,真可怜。”

“你看他那个样子,装什么呢,是不是还要大家捐款啊?”

“……”

谢予被万箭穿心,他太疼了。

当教导主任开始标榜,说自己也是通过多方打听后,才知道这件感人事迹时,谢予猛地推开主任,大声说,“谁他妈叫你说的?”

主任愣了一下,随之更加暴躁地说,“你怎么和老师说话的?你爸妈没教过你什么是尊师重道吗?!”

“哎我忘了,你没爸妈了。”

是啊,谢予没爸妈了,还要被指责和侮辱。

心底刚长好的痂,现在又是鲜血淋漓。

谢予紧咬住下唇,生生忍住眼泪,忍得嗓子干涩泛疼。他什么都没说,昂首走下主席台,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

现在想想,初见Shu时,应该是谢予被请到校长办公室,做所谓的“英雄孩子创伤心理疏导”。

校长坐在办公椅上,翘着二郎腿,满脸是笑的指责教导主任,“郭主任,你看你就不对了吧,怎么能当全校师生说谢予没父母呢?可太不合适了啊。”

他吹着保温杯里漂浮着的茶叶末,继续说,“你看你这个人,处理学生问题老是没轻没重的。这样,你给孩子道个歉,这事儿就过了。”

过了?怎么过?谢予嘴唇微微颤抖,心被掐得疼。

正说着,一中的带队老师轻叩办公室门,带着几个参赛的学生走进去和校长打招呼。

“校长,我是一中演讲比赛的代表老师,我姓张。您现在是在忙吗?”带队老师问。

“没有,都是小事儿。小张你好啊,这就是你们学校参赛的学生吗,听说你们今年的成绩很不错啊。”

随后,校长转头有些严肃地对谢予说,“才说了你几句,别太计较。你爸妈抗疫去世,校领导还不是为了鼓励大家才说出来的吗?行了,你也出了点风头,各退一步,回去上课吧。”

谢予低着头,不发一言,沉默着走出校长办公室。

下午的演讲比赛,谢予作为“英雄孩子”,又被特意邀请去参加旁听。

他不愿引人注目,在比赛开始前才将将来,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上。

谢予根本不在意台上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在讲什么,他们神采飞扬,但多崇高的理想,再远大的志向,又如何?

他就这么发着呆,思绪又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从父母给他做的成长记事本,到一家人的合照,一起去过的游乐场,往事历历在目。

“爸爸妈妈,你们想见我吗?”,谢予突然有些绝望,眼睛失了焦。

“现在的学生,简直无法无天!”一声带着话筒滋啦声的怒吼,让谢予的思绪被拉回。

“我放弃参加这次演讲比赛。我认为,贵校连自己的学生都不尊重,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开展所谓的心理健康演讲比赛。”

“就我今天所见所闻,你们把学生创伤公之于众,还火上浇油、加强伤害,又有什么资格举办。”

“所以,我弃权。”

说这话的男生身材欣长,嗓音带着些青春期男生的喑哑,但字字句句都正义凛然。

后面发生的一切谢予都记不太清了,周围很吵,他的头有些晕。

“他...是在说我吗?”谢予自顾自说道。

舞台上射灯的光线挡住了脸,他看不清台上的人,只能从观众席上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台上的那个人,是今天一中演讲代表中的一位,叫...什么Shu...

一中?

那岂不是,今天在办公室里校长讲的话,都被听去了吗?

像是溺水的人在即将失去求生意志的前一刻,突然抓到一块浮木一样,谢予感觉被救了。

他的眼里迅速蓄满泪水,又是习惯性地紧咬下唇,他不想哭,但肩膀还是一怂一怂的。

Shu,谢谢你。

陈束很少做这么冲动的事,他从小就被教育要稳重,做事要深思熟虑。他也没辜负任何人,他是所有人眼里的尖子生,天之骄子,未来的顶梁柱。

陈束一直不爱说话,但他该做的事不会差,还是来参加这个比赛。

今天,全市中学校的演讲比赛在实验中学进行,刚好在他家隔壁,他被特许不用坐学校专车去。

于是,他就看到了升旗时的那一幕。

学校领导的夸夸其谈,全校师生的窃窃私语,和站在主席台上,单薄而破碎的少年。

冷风吹散了那个少年的名字,也吹乱了他的思绪,他想做点什么。

没有任何权衡的,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也因此,就发生了今天的“弃权”一幕。

陈束根本不在意之后会发生的事,他本就是淡然的。一次比赛的“失误”也对他毫无影响。

即使现在面前站着的老师正在严厉批评他,说他不顾学校影响,没有集体意识,让整个学校蒙灰。

这场风波在校领导的打圆场下没有持续太久,比赛在一小时后宣布了结果。

在所有人离开后,谢予还是呆呆坐在座位上。突然想到什么一样,拼尽全身的力气向校门口跑去。

他胸腔里迅速充满大量空气,使劲喘着粗气,终于看到前面一辆白色的汽车里,刚才那个男孩正准备关车门。

谢予跑不动了,许久没有剧烈运动,导致他有些眩晕。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想,“Shu,谢谢你。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没有人想到一个一中学生的发言,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比赛时的争议,被有心之人录了视频,并上传到网络上。一石激起千层浪,曾经在实验中学被主任和校长“霸凌”过的学生纷纷发声,引起了更大的舆论。

没过几天,教育局的人找到谢予,先是安慰了他,并对他父母的不幸遭遇表示遗憾,再是认真询问升旗时,和在校长办公室里发生的细节。

谢予没有添油加醋,只是按照原话复述了一遍,教育局代表的脸色就已经铁青,他们沉着脸,随即就把校长和教导主任叫去喝茶。

处理得很快,一周后他们的任免通知就被挂上了公告栏,如果证据充分且情节严重的话,还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公布那天,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

谢予站在公告栏前静静看着,任凭周围还有喧嚣的声音,他也不在意了。之后,他走到郭主任儿子面前,那张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但字字珠玑。

他冷声说,“郭凯,你也没爸爸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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