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学的刘夫子与陈奉宣有些私怨,便在课堂明里暗里批评陈柔曦,小孩子们不懂事,每天都要想尽办法欺负她,她偶尔跟梅氏说起此事,梅氏便骂:“叫你不去学堂,你偏去,都是你自找的,你跟我说没用。”柔曦曾哭着问道:“妈妈,你能不能教教我,我怎么样才不会被人打?”梅氏说:“你走路不许看人,你只要当做没看见别人,别人就不会找你说话。”自此,柔曦逢人不敢高声语,走路不敢抬头看。
两年后,在王维德的引荐下,柔曦也参加了乡考。
发榜之日,王维德驮着两袋大米,来到陈家报喜。柔曦以紫槐乡第十名考入县学,和陈学义一样,她的学费也是全免的,奖励比陈学义少了许多,只有两袋大米。柔曦和楚翘相差六岁,她一出生,楚翘便在学堂寄宿求学,等她去到乡学时,楚翘去了县学,以致于兄妹二人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现在她终于能追上哥哥的步伐了。
王维德走后,梅氏向柔曦道:“我供你上了两年学,你没必要把我压榨到死,从今日起,你忘了上学的事。”
晌午时分,做工的村民都回家睡觉,唯有柔曦在作坊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老板娘秋娘见此情形,猜到了五六分,于是回厨房端了一碗鸡汤,远远地在厂房外喊道:“柔曦,我今天杀了只鸡,你洗手,过来喝一碗。”
柔曦挂着眼泪出来洗手。秋娘心想,她哭给我看也没用啊,她那样的家庭,居然还想去县里求学,看来梅氏平日里将她纵坏了。人各有命,她能做的,只有给柔曦端一碗鸡汤,思及此,她将鸡汤放在窗台上,“柔曦,你喝完把碗放这里就行。”
十日后,柔曦跑遍了整个镇,逢人就说,她只读了两年乡学,以紫槐乡第十名的成绩考入了县学,只是家境贫寒,不得已放弃学业。听者无不唏嘘,先后有人来到陈家劝说梅氏,梅氏只得答应让女儿继续求学。柔曦没日没夜埋头苦干,奔波在田里、地里、山上和作坊之间。每天第一个出门,最后一个回。每次,柔曦在作坊里稍有瞌睡,梅氏便给她几个榧子,村民们瞠目结舌,纷纷指责梅氏太过苛责女儿。
入学前一日,柔曦问梅氏:“妈妈,我们何时去三陡镇坐船呢?”
梅氏道:“你先去小解。”柔曦依言之后,梅氏又道:“你再睡半个时辰,免得路上犯困。”
柔曦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四肢被绑在床上。
傍晚,梅氏回来给柔曦松绑。柔曦活动了一下四肢,紧接着跑到井边,头冲下栽了进去,她在水中沉了几尺,呛了很多水,浮上去之后,见妈妈蹲在桶里,被村民放了下来。梅氏一把柔曦,柔曦使劲挣脱,梅氏在井壁上撞来撞去,最终柔曦担心她受伤,只得放弃了挣扎。是夜,梅氏在床边一边哭,一边撞墙,柔曦起身拉住她:“别撞了,我不去县学了。”梅氏挣开女儿的手,继续撞墙,最后,母女二人各哭各的。
这是柔曦想象的画面,躺在床上的她,只是落了两行泪而已,很快就又沉沉睡去,到了晌午,梅氏解绳子的时候,柔曦睁开了眼。梅氏自知理亏,见女儿面上不咸不淡,不知她恨意几许,便试探道:“嗬,我从来没见谁家的女孩子,要跑那么远,去男人堆里混,你也不怕别人说你不要脸。”
柔曦心想,她说的话,没一句有用的,一定要反着来听。王维德曾说过,天生我材必有用,既然如此,她就还有生机。
这一年,久旱无雨,壮汉们每天需要往返清江河的上游去挑水。
柔曦和妇女们坐在作坊里干活。一个叫张新的男孩问道:“柔曦,今天你妈妈不在,没人会打你,你开心不?”
柔曦站起来指着张新问道:“王萍给你找了后爸,你开心不?”张新的妈妈王萍气得大骂:“陈柔曦,你爸妈就是这样教你的?”说完冲上去就是几巴掌。
柔曦被打蒙了,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这时,村民王友德气喘吁吁地叫喊:“柔曦,你妈妈晕倒了!”柔曦连忙跟着王友德
跑到田里,梅氏已经被人抬到树荫下休息,此时梅倩语也闻讯赶来了。
不多时,冯少扬推着一辆板车飞奔而来,板车上有两把伞,还有个黑色的厚麻袋滴着水。冯少扬和王友德将梅氏抬到板车上,梅倩语用帕子包着冰块给姊姊敷额头,冯少扬则是撑了两把伞,一前一后给梅氏遮阴。
梅倩语道:“你一个亲生女儿,不管你妈妈的死活。你看看你表哥,你再看看你。”柔曦心中充满了疑问,不过是太阳大了些,妈妈晒得难受,姨妈怎么这样说自己?
冯少扬道:“算了,妹妹才九岁,懂什么?”柔曦更迷糊了,难道自己要嚎啕大哭吗?梅倩语道:“九岁了,还不懂事,哪年哪月才懂事?”
到了药堂,大夫给梅倩语灌了两碗汤药,梅倩语醒了过来,柔曦陪在床边。
冯少扬向大夫刘新璋道:“我大娘怎么样?”刘大夫道:“你放心,你大娘没什么大碍。”
梅倩语道:“我儿子第一次见大娘,都晓得关心大娘,相比之下,我那个外甥女跟梦冲鱼一样,自己亲娘都不担心。”
刘新樟跟陈奉宣是旧相识,因此认识梅倩影,“大妹妹,不是这样的,我跟你讲,整个紫槐镇,十个人就九个半来我这里买过药,冻疮膏、藿香丸和枇杷膏卖得最好,你姊姊从来不来买。你外甥女是个聪明的妹子,她不担心她老娘,是因为你姊姊身体好,从来没得过病,所以她并不知道生病是什么意思,这是好事。”
冯少扬道:“大夫,你太会讲话了,听你这样讲,我学到好多东西,看来,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想法,都跟他自身的成长环境、身体素质有关。”
刘新樟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你大娘有你妈妈这样的好姊妹,有你这样的好外甥,也是她的福气。”
两人互相恭维罢,各自散去。冯少扬见柔曦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过去骂道:“柔曦,你知不知道,中暑这个病,是会死人的。”柔曦惊得目瞪口呆,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冯少扬见她并非铁石心肠,这才放心下来,跟母亲梅倩语先回去了。
天黑之后,刘新樟听见柔曦蹲在角落里抽泣,因是故友之女,便过去安慰道:“柔曦,你妈妈不要紧的,她身体好得很,你别担心她。”
柔曦知道他是父亲的同窗好友,于是擦了擦眼泪,“我不是担心我妈妈,我是因为好容易考上了县学,免除一切学杂费,但是妈妈不让我去上学。”
刘新樟果然十分吃惊。
一个月后,有两个十分斯文的陌生男人朝作坊走来。柔曦望将过去,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眼神里坚定无比——这两个人,一定是来找她的。她的笑容尚未完全漾开,便见梅氏劈头盖脸骂道:“柔曦,我天天让你去县里读书,你偏说读书很辛苦,不去,非得来作坊玩,你还不快去洗手,向你的老师们行礼!”
其中一个姓陈的夫子劝道:“人家还是小女孩,肯定怕吃苦啊,你放心,尽管交给我们开卷堂,三年后,我保证她再也不怕吃苦!”梅氏道:“那就麻烦各位老师替我教导这不懂事的小女了。”
另一名邓姓夫子道:“梅娘子客气了,令嫒的考试成绩在全县是前一百名,已经免除了学杂费,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们怎敢懈怠?”他近前比了比柔曦的身量,“四尺一,跟我女儿差不多,梅娘子,你好好看看你女儿,等她寒假放学回来,保准有四尺二四尺三,到时别认不出来了,我们开卷堂的伙食,是出了名的好。”
梅氏道:“那我就放心了,在家给她准备好四尺三的冬衣,我跟小女交待几句,劳烦两位老师稍等一下。”
梅氏带着柔曦往秋娘住处来,向秋娘借了两百钱币,递给柔曦。柔曦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邓夫子是这个意思。
柔曦想到将家中所有的事务都抛给了妈妈,又给她添了这么大的经济负担,一时有些惭愧。“妈妈,将来我赚了大钱,会还给你的,你一个人在家不要太操劳,天黑就早点回来,免得在外面绊倒。”
梅氏道:“你放心,我卖了五亩地给秀婶,以后种起来也省事,再也不用深更半夜回来。”
“卖了五亩地?”
“免你个头,老师来接你,我不需要打点吗?我看你还不如喜喜,做事情由着自己的喜好来,一点也不考虑后果。”喜喜是村里的一个大孩子,曾经发过高烧。
柔曦一时五味杂陈,她强忍悲痛,跟老师上了马车,来到三陡镇的渡口。渡口有十几名学生,都跟柔曦一样的装束。一轮红日挂长空,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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