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百花镇。
大雨刚过,街上行人甚少。
屋檐下卖花人见生意惨淡,提篮欲归家。才走两步,脚下绊到一物,险些摔篮砸花。
“什么东西!”
那人高声骂了一句,发现脚下是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年,身上裹着一块破布,瑟瑟发抖,奄奄一息。
“真晦气。”
又骂一声,那人挑篮匆匆离开。
少年缩在原地,轻咳几声,忽然间,一人缓缓走来。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偶然路过,盯着少年看了许久,见其可怜,不禁上前询问。
少年艰难抬眸,气若游丝。
“青郎。”
“青郎?”男人微微皱眉,思考片刻,说道,“我们府上正巧需要几个干活的小厮,你要不要同我回去?”
少年听闻,黯沉的眼眸倏尔亮起微光,颤声应答:“好。”
男人将少年扶起,看了看少年青雉秀气的脸庞,又说:“不过,你得改个名字,我看,就改成玉郎吧。”
“郁郎?”少年念着名字,眼神惊然一颤。
“嗯,玉郎。”
郁郎二字,如钟鸣般反复在少年耳边回荡,一霎那,断骨之痛,驱疫之联,炽热火光,冰冷河水,所有回忆一并涌上。
郁郎……
“你不是郁郎,你是谁?”
安翊抓住少年的肩膀,语气严肃。
少年见事情暴露,深深垂头,低声回应。
“我是青郎,郁郎,是我的孪生兄长。”
少年没有说谎,但这个回答,还是稍稍惊到两人。
安翊放开手,声音变缓,问道:“你明知我们将你认成了你兄长,为何不说实话。”
听闻此话,青郎将头埋得更低,哽咽道:“我,害怕……”
安翊叹息一声,忽然话锋一转。
“你为何离家出走。”
少年徐徐抬起头,看见两人平和的眼神,眸中不安的神情渐渐缓下。
“那时,村中瘟疫肆虐,我已重病昏迷,即将被火化,可不知为何,被人丢进了河里。”青郎咬了咬唇,继续说,“我沿着河一路漂到别处,被一个好心人救起。起初,我记忆有损,只知自己的名字,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后来到了麦府,我的记忆才慢慢恢复。”
听青郎的诉说,安翊大概明白了其“离家”的缘由。但是,有一点仍是疑惑。
“你的病,好了?”
“应……应该是好了。”
说着,少年掀起袖子,解释道:“那疫病发作会让人全身长满痘疹,而我的痘疹,已经完全消去了。”
安翊看了看他细瘦的手,又望了一眼天边的月亮,问:“青郎,你知道明月吗?”
青郎闻声一愣,仰头往夜空看去,不解道:“什么,明月。”
安翊与冷清舒双双对视,两人眼中的惊异与疑惑交汇。
良久,安翊移目看向青郎,说道:“你们村里的瘟疫,已经好了。”
“真……真的吗?那我母亲与兄长。”
“他们没事。”
听到这个消息,青郎激动胜过喜悦,眼底压抑已久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溢出。
安翊见状,拍拍青郎的肩膀,安慰:“别哭了,再过一两日,我们便可到达上涂村。夜已深,快去休息吧。”
青郎擦了擦眼泪,鼓起勇气注视两人:“你们,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安翊从容一笑,“给我下药不是你本意,将你认错成你哥哥,我们也有过失。”
安翊一番话,不是责备却比责备戳人心窝,青郎低下头,哭声道歉:“抱歉。是我……”
“不是说了别哭吗?这几日多亏你在,你白姐姐气色与心情都比原先好多了。说起来,我还该谢谢你。”安翊揉揉青郎的头,边笑边说。
青郎回头看向马车,问:“白姐姐,生了什么病?”
安翊笑容淡下,答:“不知。”
青郎看了看两人,顿时明白自己似乎问了不该问的话,默默往回走去。
待青郎离开,安翊偏头倚靠在冷清舒肩上,缓缓开口。
“清舒,小白那病,你怎么看。”
“尽早回灵树下静养。”
安翊无奈叹气。
“可那丫头貌似还不想回去,对那人的执念还挺深的。那人也是,爱又不敢说。坏事啊,尽让我们做了。”
“……”
安翊见冷清舒沉默不语,抬起头,轻点他的鼻尖,笑:“我开玩笑的,走吧,睡觉去。”
安翊牵着冷清舒往前走,又喃喃道:“明日到了镇上,我去找个大夫,给郁郎,啊不对,给青郎看看腿。”
此后,一夜平静,月光落下,晨曦又起。
几人早早启程,往城镇奔去。
来到镇中一处空地,安翊勒马停车。
“小白,青郎,下车。”
青郎闻声探出头,见到陌生的城镇,不解问:“为何停下了。”
“给你找个大夫看看腿。”
“不必了,我……”
“快下去,我在里边快闷死了。”白桃一边抱怨,一边将青郎往外推。
清晨醒来,青郎将一切与白桃坦白,白桃只惊了一声,很快便接受了认错人的事情,一路上,依旧与对方说说笑笑,话语间更是轻松了许多。
“你这腿早该看了,别别扭了。”
就这样,一人推,一人劝,青郎无奈妥协。
安翊找了一处地方将马车停好,回来时,顺道向周围人打听镇上有无名医,一连问了几人,都说城东深巷的长髯大夫医术最为高超。
“走吧,听说那处的大夫医术不错,去碰碰运气。”
说完,安翊将几人一同领去城东,绕了几圈,终于来到偏巷医馆。
“大夫,如何?这腿能治吗?”安翊问。
大夫看着青郎的腿,捋了捋长须,连连摇头。
“真的不能治吗?他还能走动,那腿……”
白桃重复问着大夫,着实为少年的腿感到惋惜。
“我是大夫,又不是大罗神仙。”大夫指着腿,直言,“这腿,一看便是被人用重器打断的,而且不知断了多少时日了,恐怕只有神仙能治。”
一时间,几人噤了声。
最后,安翊只拿了一些镇痛消肿的药,默默搀扶青郎出门。
“安翊哥,我自己能走。”青郎低声说话,推了推安翊。
“别动,你这腿是怎么伤的。”
安翊停下脚步,沉沉看着青郎。
虽然这孩子时而倔强,但本质胆小敏感,绝不是好惹事之人。
安翊实在想不通,他怎会遭遇如此祸事。
“因为,我们没有父亲。”
青郎咬牙回应,抬眸看向安翊。
一霎间,安翊从他眼眸中读出无数心酸、苦恨,一幕幕画面映入眼帘。
一幕是兄弟两人跟随母亲摸黑打渔,一身泥泞,上街叫卖。
一幕是一壮汉当街调戏两人母亲,逼得两人愤然拿起捕鱼竿,将那人打得头破血流,然而没过多久,那人便带了另几人冲到他们家中,将家里砸了个遍。
还有一幕,便是……
“见我们孤苦无依,村里几人时常欺负我们。”
“那日,母亲和兄长都不在,我一人去街上卖鱼,那几人诬陷我偷东西,没说几句,便举起木棍打我,我的腿,便是那时候被他们打断的。”
青郎哽咽着,不愿再多说,举起手,一把抹去眼泪。
空气很安静,几人的怒气在慢慢升起。
忽然,白桃走到青郎面前,捧起他的脸,认真说道:“那几人太可恶了,你放心,等回了村里,你告诉我他们在哪里,姐姐帮你把他们一条腿也打断。”
“打断一条腿怎么行,应该是将两条腿都打断。”安翊附和白桃,露出了一个阴狠的笑容,转头又问身旁的冷清舒,“是吧,清舒。”
谁知冷清舒比他们几人都干脆。
“杀了吧。”
听见几人都在安慰自己,青郎噙着泪水,化悲为喜,笑着说道:“没关系,那些人,已经死了。”
几人听闻,面面相觑,又是一阵沉默,良久,白桃先开口。
“已经死了?”
“嗯,得了疫病,死了。”
“那真是恶有恶报。”
“……嗯。”
安翊看着青郎变化的神情,隐隐感觉他心中有事没坦白。
但是一回想方才看到的那些记忆,安翊怒气又涌上,暗暗骂一句。
“病死倒是便宜他们了。”
青郎彷佛听到了安翊的话,一脸崇拜地看向他。
“走吧,也许你母亲和兄长都不知你还活着,回去给他们一个惊喜。”
几人寻回马车,再次上路。
往后几日,几人顺风顺水,飞驰回到上涂村。
刚进村,青郎迫不及待地拉开帘子,一瞬间,脸上喜悦的表情,渐渐淡下。
其实不止是他,安翊与冷清舒自进村,神情便开始变化。
一切都因村子过于奇怪。
他们行驶在道路中央,而周围空无一人,出奇寂静。
似曾相识的环境,隐隐不安的预感,放眼望去,紧闭着的门户上,驱疫二字依旧瘆人心慌。
安翊停下马车,移步仔细看了看街边几条巷子,同样没有见到人影,疑问:“奇怪,这些人,又跑到何处去了?”
忽然,不知青郎受了何刺激,趁几人不注意,快速跳下马车。
跌落地面后,他像是没有痛觉一般,迅速爬起,一跛一拐往巷中跑去。
几人疑惑,纷纷跟去。
青郎再卖力跑,到底还是腿脚不便,几人很快跟上。
见其近乎自虐式地奔跑,白桃不忍心,上前连连劝道。
“青郎,你慢些,你家就在前面了,不急这一时。”
“若是摔倒了,他们见了也该心疼了。”
“……”
可任凭白桃如何说,青郎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仍旧自顾自跑着。
“随他去吧。”安翊拦下白桃,说道,“送到家门口,我们也该回去了。”
话音刚落,青郎恍然停步,抬眸看向墙头天边。
安翊察觉到异样,目光随之瞥去,只见缕缕青烟从深巷飘散升起,他目色一惊,匆匆往那处奔去,冷清舒见状,紧随其后。
穿绕暗巷,青烟渐近,两人停在巷末屋门前,盯着眼前景象,双双瞠目结舌。
片刻后,青郎迈着沉重的步伐姗姗走来,他看着两人的神情,僵硬转身。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残破废墟,似乎烧了整整一晚,烟雾未散尽。
青郎看了许久,一步一拐,踏过满地七零八碎的鱼干,默默走进屋院。
他步伐缓慢,但最终还是重心不稳,跪倒在破碎的青石鱼缸前,将双膝手肘统统磕得鲜血淋漓。
霎那间,一声哭喊撕心裂肺。
“母亲!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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