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方能看得清东西,姥爷就在院子里筛细沙。
清晨的天空,像是夜女连夜捡过的五彩石子滩。因为太阳的出现,她仓惶离去了。只留下这昼与夜交接时,天空美得仿佛有人特意装点过的玄幻样貌。
天山被云遮得只剩下半座,变成了小矮山,分不清是山挡住了云,还是云挡住了山。只有西北的一角山顶被太阳晒成橙色,独立于云雾缭绕的蔚蓝之外。
太阳一直在稳步上升,直到能从浓云后涌出来,像一只跃出大海的红鲤鱼,也像一只挤出包装袋的红豆沙糕。阳光有穿透万物的力量,天山上的云向山后退去,天空中的云都在向天际退去。青黄相接的戈壁滩亮起来了,浓云都退在南方,蓝紫蓝紫的,似是有妖气。西边的云却白得出奇。
姥爷先拎着水管将砖墙淋几遍,砖湿润起来。再将筛好的细沙盘成一小堆,往里加水泥和清水,搅和搅和,铲进盆里。把盆端到砖墙旁边,用一个逆子快速铲起水泥沙扣在墙上,用另一个逆子逆平。就这么一小块一小块地开始摱墙了。
我准备回哈密城区了,正好大舅回来,搭个顺风车。可他昨个喝醉酒还糊涂着呢,等一早上没问我自个儿开车走了。感觉好些时间没见着他,打个电话问问,说是到了山头场上装麦子呢,一下子咋啥事都给忘掉了。我本想找姥姥骑个小三轮慢慢挪过去。正好小舅听见了,说是开车送我去场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舅今个儿咋不值班了?我就纳闷。
场上这翻斗车比人的个头还高,车下两个男人举一个男人拖,车上一个人在上面接,接过来摆正。干一阵子会开始闲聊。
今天天公作美,快十一点了,太阳忽得躲在云里面。上午的天气还算得凉爽。
“这两个怂,一个比一个孬。歪歪地撂,栓喜这个怂,又不出力,赶紧得撂!”栓喜是小舅的小名,他来了也没急着回去,自然帮衬着干起活来。
“你做好事,就把麦子都拉完么。”
“白山的拉到,城东滴不管了。拉的多了莫处瓦加了,谁要捏?挣滴一毛钱,稍微不操心呐就赔到咧。”
“把这些码到就行咧,老婆子码不动咧,车里滚蛋蛋滴捏。”
“你二十岁跟五十岁比滴捏!”
“这个仙人养滴几百只羊,不知道吃肉,才四十八公斤么。老汉都八十公斤咧。”
“沁城的麦子呐就拉上喂牛、喂鸽子滴捏,拉到粮站去,一公斤两块三,还折咧扣咧。”
他们就聊些乱七八糟的话题,一忽儿到这里一忽儿到哪里,没有什么逻辑也没有什么技巧,说话可大声,中气十足、音量满分。也不想用得是贬义词还是褒义词,说得是埋怨还是夸赞,讲得是事实还是说得是夸张,他一句你一句,嘿嘿哈哈,从干活的始到终,始终停不下来。我第一次静下心来听在这块土地上耕耘了几十年的老农们聊些什么。以前只觉得他们聒噪或者粗鲁,觉得他们对我的学习和写作毫无帮助——原来狭隘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心。他们才是最有精气神儿的、最接近自然的、最自在生活的一类人。他们安心、专心并且甘心做个农民,春耕秋收。不管什么美学文学新闻学,他们就是勤劳本身,生活本身。
转瞬天就阴满了,浓浓的灰云,白日也不见踪影了。天山顶的雪和着灰云,呈现出一片颇为壮观的景象。
气温越来越低,渐渐地下起些小雨来。
大舅和我正式出发了。
“一趟跑滴,十二顿麦子,挣一千二百块钱。除掉三百油钱,一天挣九百块钱,又不出力。你妈一天骑个小车车拉些苞米,卖个一百块钱,就高兴滴就。”
“呐没有挣过那么多属于自己的钱么。”
“这就是技术和知识滴结合!亚茹,你要把你学哈滴都用上,要挣上钱溜!不能浪费到。”可惜我至今平平无志向,只想做个闲云野鹤的游散人。追求的东西太过广远,也得有一段广远的路才能达到。风吹着雨从未掩的车窗外落进来,凉凉的,打醒了我的深思和美梦。我其实没有什么强烈的期盼,过得去这日子便可。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经过沁城城上时,大舅给我们一人买了一大瓶茶。出行必备。
“刚买上车的时候,挣钱也比较困难吧?万事开头难,客户也都得需要时间积累。”
“两公里路,全是沙子,车陷到里头走不动,我就拿得个棒棒子掏滴呢。手机木有信号,走一截停一截,走了两天两夜才把那些沙子走出来。车才买上,新新的。渴滴就,啥水都喝滴没有了。那个时候拉滴个水罐子送水哈,里面还有湿气,渴滴不行就把头伸进去闻湿气滴呢,才把命救哈。”
“把车扔了走出来,再叫拖车回去拖。”
“沙子路两公里,出了沙子路再走五十公里才有个人烟子,没有车徒步走,走都走不出来。出来了,我头发都是直的,全是沙子,扎得直直的,脸上一厚层子土。喝了十瓶子水,心脏‘突突突’地跳滴呢,躺到地上不动弹。那个人呐问,‘你咋咧?洗个脸不洗?’”听到这句傻木木的“你咋咧”,我怎么就没怜悯心的忍不住笑出了声儿呢?
“接了一脸盆水,洗了全是黄瀼瀼子,洗了三盆子水才洗干净。呐还问滴,‘给你炒个炒面。’我才想起来饿。吃上炒面。慢慢车开到哈密来,我直接把水罐卸掉,我睡了两天。人莫劲儿么,中暑了么。睡了两天才缓过来。地质队的打电话,哎,你送水来么。我说我不拉了。咋了你不拉了?我说车两天莫信号,你们也不知道找哈。不干了。呐们就,诶我们这些人莫水吃。我就,诶哪找车了找车去。我就推掉了。”荒漠里开车,不曾想还有因为环境恶劣威胁性命的苦。
过了几秒,大舅继续说,“哎,亚茹你看,风大滴很。”
“风卷着黄土刮成了一道墙幕。”
“戈壁滩咋么来滴?戈壁滩是咋们回事?口里的娃娃连个石头都木见过滴多得很。”
“口里真的没有石头。要是有都是卡车特意拉过去小花园修路或者做装饰的。不会像新疆一般,遍地都是,走几步就能捡个石头。”
“你就说戈壁滩,娃娃想象不到那喒。能想象到戈壁滩是光秃秃的,荒荒的,连个草都莫有?啊,新疆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啊!啊!莫了。写作要添枝,像一个大树一样,要添枝要加叶。人家老舍,写作怎么就把你带进去了?而我啥都知道,说不出来。”
“你说得不是好的呢么哈哈哈……”
“一望无际咋么一望无际了?我开着车,时速六十公里跑了三天都莫跑出去。平平的,平坦的这个地,搓板一样。欧呦,啥概念?他大概的就知道了。路边上都是石头。石头是咋么个石头?怪石嶙峋呢还是?不,鸡蛋大的鹅卵石,颜色是黑滴。几十年莫有改变晒黑滴。”
“晒黑的?”
“就是呀,石头就是晒黑滴。”人才会晒黑?
“那刚从山洞里面拿出来的石头也是黑的啊。”
“山里面挖出来的石头是青石,灰石。”倒是也不无道理。
“写作咋么写?院子里一棵树,发挥你的想象,写个作文。我就左思右想,院子里一棵树,就一棵树么。然后呐就写滴很好滴。院子里面一棵柿子树,哦,一棵柿子树?这是一棵几十年的老树,仍然叶繁枝茂。深秋了 ,树叶有黄有绿还有红滴。但是叶子之间还挂着几颗柿子。柿子红了,高处的揪不上,几只小鸟在上面叨滴吃滴嗫。一下就写了一千字文章,前也带进来了,后也带进来了。小的时候什么样?小时候院子里玩,树还小;现在自己长大了,树也长大了。把自己的感慨也带进去了,一种荒凉的伤感。老院子里物是人非,父母也不在了……你看人家说了多少?”
“你说,从哪儿看的?”
“不是从哪儿看,你想象呀。院子里面一棵白杨树,呔!长滴几十米高,完咧。说不滴去么。人家一棵柿子树,就能想象到。柿子树的一生,和人的一生一样。”
“还有没有去过哪里,印象深刻的地方?”
“呐说滴淖毛湖,有个机子捏,拉回来,九吨。诶,那就行嗫,九吨我能拉嗫。我说几米长?呐说六米长。我滴车是六米五么,六米长就随便装么。淖毛湖离哈密三百公里了么,跑去呐滴底座是六米,上面是九米,咋么装嗫?几百公里去干不成么,你说气人不气人?光油钱就八百块钱咧。然后就回来咧。”
“呐把油钱给你掏上呀。”
“呐给你掏啥嗫?你不拉么,就是六米呀。”
“底座装哈也能行吧?”
“前面两头子顶住的嗫,就莫办法装。”
“冬天还跑车么?或者秋季在山上有没有遇到过下雪的情况?”
“到义乌盐池去,拉了一车钢管。整个那个雪就下滴,才九月十号。九月十号你知道吧?人穿个半截袖,整个那个雪就像倒滴呢一样。一阵阵,就一层子厚,化都化不敌。困到那面个,困了三天,差点冻死。车上还有个人,人下去哦,我说垫个石头,旁车轱辘打滑嗫。石头找见一阵阵,人头就糊滴个雪弹弹子,眼睛都扒拉滴嗫,不扒拉就糊住咧。木见过那么大的雪,谁见过下车一阵阵把眼睛都糊住滴雪?哎呀,我就可笑的,呐上来那就浑身是个白蛋蛋子么,头也糊得是个白蛋蛋子,就是个活雪人。为啥?九月十号下雪身上热得呢哈,雪下到上头摆不到就粘到上面,粘住咧就。呐给我埏石头去咧,才将上来,身上就是个白疙瘩。把眼睛扒拉了两哈就两个眼睛,嘴都糊住滴呢。欧呦,我说这么大的雪哦!啥都看不见,前面车玻璃就褊(bia)住滴嗫。车站那喒控哈就上不去,第二天成咧冰咧。水也淌滴嗫,冰也结上滴嗫,警车都过不来么。第三天冰化掉以后所有的车才走开。九月十号,你想哈,就那么日鬼。回到哈密,哈密呐热热的,人还穿滴半截袖跑滴呢,两个世界。”我大舅这口才,单口相声不输谁,没去德云社都可惜了呀。
经过一个城边村,我说,“舅,你看窗外全是荒地,一棵草没有。一望无际白白的干土,像是被人弃了的,绝不是从没耕种过。这倒显得更荒凉、可怕。”
“比如说生产队时候是一万亩地,现在开到十万亩地。哈密木水呀,就这么个,把地全部退掉,把树全部渴死,然后再全栽成树。”
“把活着的树浇点水留下呗,也长了些年头才能长高。”
“把井全部填掉了,树也没水浇。”
“那可惜掉了。”
“那不让种了么,剩哈滴这个就是生产队的地,开垦的地不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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