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寒冬(六)

太阳弥散在天边的沉云里,万物都覆盖在白茫茫的雪里,一切都显得温婉可爱起来。

地上的雪又松又软。零散摆放的麦垛上也落满了雪,仿佛有了生命力,像一个个又圆又胖的雪娃娃。

小姨来了,说龚燕玲跟她聊天还净想着李亚茹呢,“明天亚茹子嘀生日,都莫人给过,我给梦梦说买上个小蛋糕让雪雪带上回去。”

李亚茹,“我奶做臊子面。”

小姨,“我过生日嘀时候一个人在房子蹲嘀嗫,你奶嘀丫头都莫有臊子面,干噘嘴么。臊子面就好嘀很。”

叫丢丢进来裁板房吃饭,丢丢走到门口说什么都不往里走。李亚茹开了一根火腿肠,举着叫丢丢,丢宝瞧见了,这才“喵喵”叫着跟进来。李亚茹先给了一块,把剩余三分之一捏碎了拌进面条里。丢丢喝了些汤,吃起来,随后跑到李亚茹旁边的茶几下,“呼哧呼哧”很开心。李亚茹把最后一点火腿丢给丢丢。丢宝小时候吃饭,李亚茹就是舀些热米饭,和胡萝卜、火腿肠、鸡胸肉掺和在一起,丢宝吃得可香了。吃习惯了,长大后再见了火腿肠,高兴地急切地就冲过来了。不管它几岁,在妈妈眼里都是个会撒娇的可爱的小宝贝。

早饭后姥姥抱了一堆绿油油的菠菜,一根根捡,把冻坏的菜叶捡进小桶里预备喂鸡,再把菜根掐了,把新鲜完好的菜叶装进塑料袋里。“放到外头冻哈,这么个放嘀时间长。”

李亚茹坐了一会儿,瞧见姥爷从外边回来了,“剁饺馅子。”

姥爷,“鸡喂掉咧,兔子喂掉咧,饺子馅再剁掉,你奶干啥去嗫?那就鼓捣鼓捣,一天到晚家干活去咧,干到天黑掉她就闲哈咧。”

姥姥拿起一棵菠菜,仔细得瞧了瞧,“等等把菜收拾掉再剁么,不急。”

李亚茹,“鸡喂上一次,几天都吃去咧吧?”

“几天吃不上么,鸟把粮食叼掉咧。一次给上一点点粮食,下午再撂给些菜叶子。”

洗了热水脸,涂上水乳霜,走到院里,满地的亮晶晶,清冷的空气里面霜的清香萦绕周遭,分外清晰。只有在最单纯的空气里,才嗅得到最本真的味道。清清凉凉,像薄荷,又像百花。

我在院子里踱步,丢丢跟着我来来去去。

门口停了一辆便民服务车,有个带棉帽子的叔下了车,“把你爷叫上来!”

李亚茹奔到裁板房,“爷!”没人,只有姥姥一个人剁馅儿。出门寻,姥爷正好从东门转弯进来。李亚茹好奇地跑过去,“发礼品了?”后备箱里是米面油,提着放在院里,拍张照,工作人员开车扬长而去。原来是给七十五岁以上老人的福利。

火炉上煮着羊肉汤,我们继续剁饺子馅儿。乱刀剁碎白菜梆子最解压,而后姥姥往剁碎的白菜梆子上撒了盐,继续双刀剁。大白菜越来越碎,汁水顺着案板流进桶子里,这时候少了很多韧劲,刀剁下去仿若剁进春天的雪堆里。

大舅打电话来,说要去北出口接旭旭,接上了明天送回来,年三十再去接沈园春。

姥姥,“那就把那个骚点子接上。”

“两个儿媳妇,一个是个骚点子,一个是个胖子,奶,你咋这么个婆婆?”就他的儿子最心疼最宝贵。

“那……那……”姥姥说不出话了,把剁好的馅儿揽进红花纹的搪瓷盆里。

姥爷一声不吭,静悄悄剥了一颗又一颗蒜,再把蒜上坏了的部分用小刀削了,放在罐子里。“我剁去,老婆子手都剁酸咧么。”

李亚茹,“我剁!”第三板,插成丝儿的青萝卜被剁碎,李亚茹拿起双刀“咚咚”剁,剁散了揣成一堆,再剁散,再揣成一堆,如此反复,慢慢地落刀、揣菜游刃有余。

姥爷剥了三个皮牙子,将冻坏的部分削了。

李亚茹看到整整齐齐躺在桌面上的皮牙子和一堆散落在地上的皮牙子皮。“该剁皮牙子肉咧,把人眼睛辣嘀不行。”

姥爷把煤桶里剩余的黑煤块倒进另一个桶里,“眼睛蒙住。”

“蒙住咋么剁?”

“胡乱一顿剁!”说着姥爷提着桶子去煤房了。

“诶!皮牙子会飞嘀满地都是。”蒙眼睛还是不行。

没一会儿,姥爷提着一大桶盖着煤砖的煤块进来了,把煤砖装进刚刚未装满的桶子里,把煤块桶并排放好。“我把外面嘀活干完,你把房子里嘀活干。”

姥姥把纱布铺开在案板上,舀两勺白菜馅儿放在纱布上,一周的纱布拾起来,将馅儿全部包裹,拎到锅边,一只手握着纱布,一只手用力挤压,整个身子都弯下去,聚集所有的力量在手掌上。直到滤出纱布的水从一股股变成一滴滴,菜汁凝成水滴的速度越来越慢,再用力拧两拧,凝神静气地观察着,继续拧,几乎只有两滴菜汁漏出时,姥姥起身将菜沫倒进盆里。

龚晨晨来了,坐了一会儿,“我肚子饿得不行咧,早上莫吃饱。”

李亚茹,“看!桌子上新鲜剥出的皮牙子,甜得很,不辣。”

“不辣你吃么。”

“甜得很,不辣。”

剁皮牙子肉。姥姥将一大块冻肉切成无数薄薄的片,“哎呀,胳膊都切嘀疼嘀。”

“奶,咋不用绞肉机?”

“绞肉机坏掉咧。”到底还是这种原始的剁馅方法最简单粗暴。把冻肉片堆在切成片的皮牙子上,慢慢剁,这皮牙子肉剁起来瓷实又有弹性的多,不似白菜萝卜那般脆。但还是熏得人眼睛酸得快要睁不开。“缓缓,缓缓。”

我们一人一把刀,一人一个位置,龚晨晨一直浅浅剁,李亚茹时不时偏过头去,“没事,我的刀没有到处跑。”仿佛能剁到天荒地老,剁得龚晨晨“哎呀,哎呀,眼睛闭上就疼,眼睛睁开就流眼泪。出去院里透口气。”这娃还坚持了怪长些时间。

从可能会到处飞蹦到皮牙子和肉黏在一起,可以揣了,越来越有成就感。

后来我们开始从一数到一百,每数一下刀剁一下,一百是一个周期。从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不约而同地刀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再回返,再移动,齐齐剁过去。快快数,直坚持到七八十手开始酸,继续数继续干斗志昂扬,到一百下一齐停下。稍作休息,进行下一个周期,越到后头越能熟练,能一次性数二百下。肉片变成了肉丝,肉丝变成了肉泥,年三十的饺子肉馅,我们剁了总共五千二百次,厉害了!有弹性的肉泥进盆,和菜馅儿搅在一起。

龚贝也来了,转了一圈,又和龚晨晨回去,什么也都没有吃到。昨个姥姥包了饺子,包得不多,龚晨晨说来帮忙也没来,姥姥说是姥爷一句话给气走的。今个饺子出锅了,姥爷着急地去小舅家窗户外面瞧,喊了一声。没过多久,一家三口都来了,得亏还剩些馅儿姥姥没包,不然姥姥一口都吃不上了。“饭够了就喊么,不够也喊上,就知道一来就是一家子。”

丢丢晒了大半天的太阳,从木板凳上躺到了砖上,还是丢丢会得闲。

想来今天拌饺子馅儿的过程,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姥爷拿筷子搅了一会儿,“搅不动,你搅来。”

“我手都麻掉咧,打字都不利索了。胳膊也得甩一甩,酸酸麻麻的。”

“欧呦!”姥爷叫唤着去洗手,“用手拌嗫。”

李亚茹一看洗手水灰呼呼,说换干净的水洗手。姥爷洗了,不高兴,说用什么水洗手水都脏了,浪费水。李亚茹去拌馅儿,姥爷把桌子上的碗收了,说吃完乱放,多拿一个多洗一个。拌完馅儿,李亚茹去开客厅门,门坏了,拧钥匙拧了几次没开,倒着转再拧,姥爷过来了,埋怨道,“你咋么又胡拧咧几圈子?”其实李亚茹早都过够这种生活了,寄人篱下,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得看人脸色,做错了一小点点事就会被大声地指责半天。她可以冷眼旁观别人吵架,但唯独无法对自己的感受毫无所谓。好不容易走出的村庄,她可以永远都不回来,这里偏僻、贫穷、落后,这里是所有坏情绪的根源。她回来,不是为了有多么怀念这里,仅仅只是,找寻一种在村庄里才存在的自由。她把她的大部分时间贡献给了工作,又把小部分时间贡献给了亲情,那么,她还剩下些什么?独属于她自己的。她不能所有时间都为了所有人而活,她得为了她自己,真正做自己的时候才是快乐的。那时候藏在身体里的灵魂,比任何时候都渴望突破禁锢,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思维、自由和空间。

姥姥、姥爷从早到晚地干活,他们似乎什么都不想,他们斤斤计较的东西,李亚茹并不关注。着眼点不同,在乎的东西也便不同,何故为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所困扰?

李亚茹想向心里的他哭诉一番,在和亲人的相处中,一次又一次无法愈合的伤痛,被漠视的情感,被贬低的价值,被拘束的自由,被呼来喝去的无助,被毫无用处的闲言碎语包围的恐惧,一切的一切叫她几乎要失去跟任何人相安无事相处的信心。想问他:万一有一天,我觉得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了,我们的思想不在同一纬度了,不喜欢你不想跟你过了,怎么办?无法摆脱,痛苦地纠缠,不如当断则断,永远地断。

给姥姥说了认识一个喜欢的小伙,一上午她就又找个东北的,又找个川渝的,找个爸妈都有退休金的,或者找个父母有几百万存款的。李亚茹说不要异想天开了,哪是你说找个啥就找上的。父母的存款那是父母的,要不就是他们儿子的,不要总惦记别人的东西!李亚茹什么都没有,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她的工作。她要平等,要家庭话语权,不要再次寄人篱下。

姥爷扫完雪又进来,“你不看娃娃去噢?”

李亚茹不看他,“哎呀,你不要管我!我有我自己嘀事情。”

姥爷大吼一声,“我就管你!戴嘀个兔兔帽帽子!”他关了门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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