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树荫间落下的光斑，以指甲轻轻划过书简上的篆字。
玉微反复地参悟着自己按在指下的一句话，之前因鸿钧将他所请与通天身上伴生魔气的事情分成了两部分而产生的不安，在此时落了地。
‘我的灵觉还算不错。’
掩起书卷，玉微以手按住书封，在心中自嘲了一句后微微出神。
现今，他才明白了师尊话中的意思。
那与通天伴生的一缕魔气，而已与通天神魂合二为一。
若想将之彻底剥离，必将对通天的神魂造成损伤。神魂乃是道基中的道基，是修士修行途中绝不可损伤的东西。一旦道基受损，无论你再是如何惊才绝艳之辈，日后修为都将不得寸进！
这就等同于直接告诉了玉微，通天身上的这个隐患是不可拆解的。
真要是毁了通天的道途……
那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直接！
当然，事无绝对。
对于他们三清而言，神魂受损也并非没有弥补的可能。这一点，玉微与老子心里都有猜测。
但当玉微从师尊的书中，证实这一猜测时，心中却更为沉重。
因为那对玉微而言，也不是什么好方法。
只是一命换一命罢了。
用他和长兄与幺弟出于同源的神魂，去修补幺弟受损的神魂。
想也知道，将道途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长兄……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方法。更何况，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长兄都不曾有一丝错处凭什么，让长兄去承担如此后果！
那么他呢？
他当然也是不甘心的。
那是道啊。
朝闻道，夕死可矣。
谁会甘心放弃自己的道呢？
正想着，玉微心中突然一动。
将手中的书卷收了起来，他抬眼看了下院门，果然看到通天从门口溜溜达达地走了进来。
行走间的步子显然带着几分挣扎与犹豫。
通天来到玉微面前，眼睛却不觉在玉微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而后才闷着嗓音，从鼻腔里哼出一句别扭的关怀来——“你伤好啦。”
这是百年来，通天跟玉微说的第一句话。
当从破碎的幻境中清醒时，通天整个身体完全是沉在水中的。
张开眼，他的视线透过水面，玉微的身影猩红而扭曲——但是那箍在他小臂上的五指，却随着他知觉的渐渐恢复，一点一点地箍紧在了他的心里、掐碎了他从幻境中带出来的所有恼恨与悲哀。
他心头滚烫，却犹带酸涩。
百年前，当他瞧着玉微抬眼望过来，那目光流转间隐约含带的冷意让他不得不联想到幻境中那个似乎可以预见的事实。
但是，他手臂上却仿佛还遗留着玉微的温度。
两相碰撞，让他落荒而逃。
通天终于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
在玉微看向自己的时候，刻意躲开了对方抬眼的一幕。他溜达到了玉微对面，将腿往桌子上一盘，推开了茶壶碟子——安安稳稳地坐好，而后才有些小心地对上玉微的目光。
“你，要不，打我一顿？”
“然后再去长兄那儿领一顿拂尘？”
挑了下眉峰，给说话不过脑子的幺弟补上了这馊主意会导致的后果。
玉微拂袖将通天从桌子上连带着茶壶茶杯连带着碟子果盘一起掀翻了下去，而后以手虚按，让一只云椅拔地而起、妥妥实实地将放弃抵抗的幺弟整个兜在里面。
“百年都过去了，那点伤早已痊愈。”
“这时候来问这事儿，你也不嫌晚了些？真在意这个，你还不如再去抄一万遍清心经，省得下次又落进别家幻境里。”
心情并不太好的玉微毫不客气地戳穿了幺弟。
他扶着手边的圆桌，微微一笑，眉眼间失了些清冷，反而透出几分令通天后背汗毛倒立的厉色。
“说罢。找为兄是想说什么，还是有事儿？”
闻言，通天忍不住“啧”了一声，心头的矛盾烦躁一扫而空。
将落在身上的茶水果盘统统清开，并顺手捞了两个果子在指间把玩——通天翘起长腿，不满地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啊！我只不过是有个发现……”说到这儿，通天横了玉微一眼，口一快就把句嘲讽给溜了出来。“你整日就知坐在院里悟道，可晓得这昆仑里添了多少咱们熟识？”
“巫门那十二位、风莹里伏羲女娲那对兄妹……大抵不周山脉里数得上号的，都来了罢。”
“……”
就不该跟玉微玩这种猜谜游戏！
心里暗暗唾弃自己不长记性，通天有些悻悻地停止转动指间的果子，拿着其中一只啃了口泄愤，而后才在吞下果肉后含糊道：“是是是，你猜得没错！所以我现在不意外师尊为何救下我们了。但我还是奇怪。师尊为什么要收咱们做弟子？”
“毕竟按道理来说，巫门与那对风姓兄妹的跟脚，也不比我等差太多。”
“通天，之前的天机牵引，你怕不是都就着灵果吃了罢。”
听罢通天的困惑，玉微在桌上摆弄着茶盘果碟，仿佛并漫不经心似地这般念了一句。
“再者，我三清虽然与巫门同为父神嫡系。却并不全然相同。”
“巫门不修元神，自无神识可应天道。师尊既承天之道，这道统，如何能传给不在天道之中的巫门？”
“哦。”
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通天没将玉微的话过过脑子。
他提起这些事情来，本就是为了给来找玉微说话寻个由头。玉微既然几句话将问题的表象点得清楚明白，通天也没那个闲心深究下去。
啃完一只果子，通天拍拍手，躺在舒适的云椅里闭眼不动了。
微风拂过，轻柔和暖。
通天被这风吹得几欲醉倒，竟有种自己还置身于数千年前、正在自家后山莲池内，与玉微对酒的错觉。
舌尖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
通天翘起腿，睁开眼，目无焦距地望着昆仑的天——莫名的，从不愿意在住处多待、天天想着跑出结界游玩的上清神君，莫名有些想念自己出生的地方。
莲池、宫室，那些漫山遍野打滚儿的小“拙”兽。
还有……那藏在树下的桃花醉。
一瞬间，通天周身的落寞显得那般强烈，引得玉微都不自觉地将目光往他身上又递了一递。
玉微其实能猜得到通天在想什么。
但是，上邪既然是追到了他们家门口，那里只怕也早已不再安全。
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腿面。
玉微心中左右思忖了会儿，唇畔浮上一丝浅笑。
唔，怎么这么香……
桃花和地合子的清新中，糅杂进了酒的醇辣。那熟悉的味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萦绕在了通天鼻端，令他在不知不觉间舒展开了眉宇，下意识地往前坐了坐。
“桃花醉？”
闭着眼睛，有些不敢确定地呢喃了一声。
通天睫毛微颤了下，睁眼一瞧，正见得一只透明小坛敞开了盖子，悄悄悬在了自己面前。
莫名欣喜地伸手接住了酒坛。
通天有些急迫地抬眸看向玉微——“最后一坛，省着些喝。”三根手指持住了酒杯，对着通天举了举，玉微颔首道。“现在后园里的酒刚埋下，一时半会儿可还喝不着。”
“不用你说。”
嘴里这么说着，通天眉眼间的笑意却是藏不住的。
他浑身舒坦地抱着酒坛，歪在云椅里，可谓是心满意足。
见状，玉微无声一笑。
他端着小盅，浅浅呷了一口杯中酒液，思维却又被牵引回了适才与弟弟谈论的话题上——元神。这个问题，玉微早已在想，却至今无解。
巫门有灵魂而无元神，能够感悟天地、却无法上应天道。
何谓天道？
天地运行之理、洪荒存在之基。
连与天道沟通这样的基础都做不到，还谈何修道？
故此，虽说巫门亦是盘古嫡系，却并非如三清这般令诸神信服。
毕竟只依仗法则之利而不明天数，纵然再强，也不过是洪荒修行中的下下成罢了。
但问题就在于——
巫门，真的是不通天数么？
想一想烛九阴绝无一错的占卜、再想一想巫门对天地至理的独到见解。
玉微总觉得，这裹上一层元神外衣的灵魂与纯粹的灵魂之间，差别好似并不在所谓的神通天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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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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