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南风熏热,雨水簌簌,覆盖了广袤的中山大地。

一辆车盖缓缓驶来,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眸从窗边往外看,看到才结束农忙的人们相聚在长棚下聊天说笑。

“那是什么?”他指着长棚下结出的一串串奇怪果实。

一双金眸凑近他身旁看了一眼:“是葡萄。”

“葡萄?”他好奇地问,“甜吗?”

“现在是青的,还没熟,熟了就甜了。”金眸微眯,留恋地嗅着他鬓边的气息。

“东山,”他却向一旁呼唤,“你过来看看,这个叫葡萄。”

又一双点漆般的黑眼睛凑在窗角,新鲜地望着。

“小心,你的嘴筒子又要出来了!”

“首领,您要在这儿住下吗?”作了东山山神的年轻龙族终于学会了化形,是个样貌和气的青年。

“那必然不会,魔道未除,四海未安,不是安逸的时候。只是天帝送了大礼,我总要亲眼来看看。”敖光突然回身,看向天帝,鬓边几乎碰着了天帝的鼻翼。

天帝阴沉的神色随之一扫而空。

敖光轻微停顿,眉睫低垂:“为什么突然要把中山送给我?这里不是许了别人吗?”

昊天看着他清澈的赤瞳,一时不明白他究竟是不是装傻,只得咳了一声,避重就轻地道:“如今龙族收复东海、剿灭魔道,可其他各族掣肘甚多、支援有限。我知道龙族内部多有不满,都凭你一力主导,我给你一份大礼是应该的。”

敖光的眼睫轻轻垂落、又轻轻扬起:“这有什么应该的?各族本就是为了灵脉争持不下,你却在此时把整个中山都给了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昊天极力遮掩,又指向窗外,“就是这个小丘,叫做霍山。这里有样好东西,叫做朏朏。有这个小东西在怀,可以解忧——”

“停车,”敖光道,“东山,你出去,给我摘一串葡萄,尝尝甜不甜。”

“首领,”东山很为难,“外面在下雨。”

“下雨怎么了?”敖光一脸威严,“你是一条龙!一条龙怎么能怕淋雨?这是我们龙族的颜面!”

东山连滚带爬地下车了。

车盖中安静下来。

“说,”敖光不容置疑地道,“到底为什么?”

“不为什么,”昊天顿了顿,低下头,“你我之间,这本该是平常小事。”

“你送我整个中山灵脉,”敖光眉头微蹙,声音低沉,略有忧悒之色,却更是风华动人,“这不是平常小事。难道你就没有私心?”

“私心?”昊天刹那从心底震颤,仿佛突兀的慌张,又仿佛隐秘的跃然,“你觉得我有什么私心?”他又倾身去摸小龙松散落在膝头的手。

“你的私心,你自己说!”敖光话音很重,一巴掌拍过来却很轻。

昊天顺势抓住了小龙的手。

“我当真是心甘情愿,”他急切地解释,“待荡平魔道,你就在这里盘桓生息,我时时来陪着你,我们又能常在一起。”

“我是龙族首领,怎能独自留在中山?”敖光越是长大,越是古板,经年的沧桑、沉重的责任,终究令他的天真张狂日渐消磨,“你是帝神,又怎能时时来陪着我?”

昊天焦躁起来。

茫茫千万年,这焦躁折磨了他许久,此刻如岩浆一般涌出,令他眼眶发热,周身发冷,映在敖光瞳孔里的面容也扭曲变形。

“就是人间小民都能成双成对、成家成眷——地有个陪伴,”他说了半截,又生恐唐突了小龙,遮遮掩掩,却又放肆地把小龙的手收入怀中,贴心放着,“你做首领,我做帝神,就一定要孤零零的?连个——连个陪伴都没有?”

小龙蜷起手指,又避开目光,脸颊浮起红晕。

“龙儿,”昊天竟强硬地去掰他的下颌,气息焦灼地落在小龙的肌肤,“你为什么不能看着我?我送你中山都是心甘情愿,就不能换你一个心甘情愿吗?”

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盈盈闪烁,复杂变幻。小龙终是看着他,另一只手温柔地抚上他的眼角:“我明白了,你不要急。”

心口那质坚如玉的手轻轻用力,推着他倚在车壁坐端正。小龙还是光风霁月:“你是帝神,我是龙族,分属主仆,你不能偏私。大战在即,你这样对我心甘情愿,还要我怎样报答才好?”

“别胡说,这仗你不打更好,就平平安安留在中山,”昊天焦躁地把小龙抱住,“你看看这窗外,家家户户,三餐四季,日日厮守。我是有私心,这私心有什么不好?人人都能有,就你我不能有吗?”

“不行,”敖光又抬手轻轻抚摩他的眼角,“至少现在还不行。我必先除魔道,此事不容有失。若万魔散尽,你还是心甘情愿——”

“首领!”东山带着一头水钻了进来,龇牙咧嘴地递上一串青葡萄,“是酸的,这还没熟呢!”

敖光一巴掌把昊天兜头拍开,接过了青葡萄,格外认真地端详了一番。

“算了,”他无奈似地摇摇头,将青葡萄合在昊天的掌心,“等葡萄熟了,我们再来吧。”

昊天还一手兜着空空的怀抱,一手却又触及熟悉的体温,呆呆看着东山一身水淋淋地爬上车,忽而笑了。

车盖一路回还,先去了东山,又直上北辰宫。

人王已经在宫门等待许久了。

“天帝,”他礼数有加地躬身,“是否已有决断?”

昊天胸膛起伏,许久才低哑地开口。

“龙族还有自开天前便已出世的远古神龙,粗粗算来,也有十余。纵然他们不如敖光,十副龙脉,也足抵敖光一个了。”

“天帝圣明!”人王又要跪拜。

“好了!”一股无明怒火冲上头顶 ,昊天一甩衣袖,顾自踏入殿门,冷心冷面地对身后吩咐,“待敖光启程前往东海征战,就在中山设伏,宴请远古神龙。”

不等人王回答,他就猛地合拢宫门。

噩梦。

他无力地闭上眼睛。

这恐怕会是一场无穷无尽的噩梦。

昊天猛然张大眼睛,猎猎狂风瞬间吹去了他眼中的泪意。

“噩梦?”他望向敖光,“你的噩梦——不是东山?”

“不全是东山,”敖光低沉地,一双眼眸泣血一般,“还有自我幼年起悉心养育我、在我年少时尽力保护我、到我成年后一心扶持我,为我倾尽了一切的长辈们。我亲身感受过他们的死状。”

“难道你不在东海——”

“是你选的好地方,”敖光凄然地笑了,两滴血泪同时自眼角落下,“那是你送给我的中山,是你说要陪伴我的地方。我很珍惜,把我的神识留了一分在中山灵脉。”

远古神龙的鲜血流过中山大地,渗入灵脉。十副龙脉以中山为原点,埋入洪荒山海。

敖光正身披战甲,不可一世地俯瞰盘踞东海的群魔,一丝诡异的寒气就突然袭上心头。

是属于他的中山。

是远古神龙的气息。

是同类尸骨俱寒的恐怖。

驰骋千万年的战神突然痛苦地弓起身体,未曾一战便坠落深渊。

“首领——”东山大惊,腾空追去,然而魔类蜂拥而上,临阵失去主帅的龙族再难集结阵型,大败而归。

数日之后,东山带着一身伤痕,背着神识涣散的敖光回到自己的领地,几乎要倾尽东山灵脉为他疗伤。

“不,”敖光抬手阻拦他,“魔类未能伤我。”

“那是什么伤了您?”东山点漆似的黑眼睛盈满了泪,他左右开弓地用袖子擦,“我去求长辈们,去求天帝,求他们救您。”

一个都求不到了。

敖光苦笑一声,血泪自眼角落下。

“天帝不再是我的朋友了,”他轻轻地说,“无论有什么事情,龙族都万万不能再与天帝有所牵连。”

“怎么了?”东山哭得满脸湿漉漉的,“为什么?天帝不是您最好的朋友吗?他不是刚送了中山给您吗?”

“是啊,”敖光轻轻地叹息,“可他又做了一件万般不该、对不起我的事。”他轻轻地将一只手按在心口,便沉沉地坠入了梦境。

一梦千万载,从幽暗直至明媚。回到了曾经的万物元初之时、意气风发之日。他们一同在洪荒大地驰骋遨游,是天地间最真诚炽烈的密友、是天道里最无坚不摧的利器、是天生化最灿烂无匹的光明。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已然在无声中得知,以往从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天地万古之中,只有这一个人,能够始终用直入心底的目光望着他。

梦醒之时,他听到了东山在自己身边哭。

“——我现在才明白首领说的话,天帝竟是这样狡诈,”东山是个和气而真挚的青年,就连切齿的痛恨也不会侵染他的心性,“龙族都已经知道了,可刚打了败仗,您又不在,谁都不肯出头。我不能放着这样的血海深仇不报,我要替首领、替长辈们杀了他!”

“不行,”敖光猛地抓住了东山的手,痛苦地凝聚神识,恢复法力,用最温柔的术法令东山逐渐失去意识,坠入平和无忧的梦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为我复仇。东山,你还年轻,理应受到保护。未来会有更多的光明。你要活着,才有机会等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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