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发生改变,上天界,风波台。
寤寐仙君广袖翩翩,行走在前。随行其后的师无衣一身白衣,个子比刚才凝芜所见要高挑一些,依旧看不清面貌,因为他脸上戴了一张面具,想是这个时候容貌已经被毁,面目全非。紧跟着寤寐仙君之人就只有他一个,不知是不是头顶阳光过于炽烈,照出来的影子不是很真实,说不出的阴冷。
寤寐仙君步上台阶,头也不回地道:“你带为师来此地,说是有礼物相赠,到底是何礼物,让你如此大费周章?”
说话语气比起先前好了不知多少,就像寻常的长辈对后辈说话那般,带着语重心长的意味,又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欣慰喜悦。
估计是认可了这个时候的师无衣,又或者说,师无衣如其所愿,彻底收心,不再提离开的话,开始老老实实修炼。因此寤寐仙君对他刮目相看,两人关系得到缓和。
但凝芜感觉不会这么简单。当时师无衣在栖云殿争辩的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那时他就有种感觉,那个少年似乎变了,具体说不上来,但就是不一样了。仿佛突然之间沉寂了下来。
凝芜想到陆矜的记忆,忽然明白师无衣要给寤寐仙君的礼物是什么了。
只听师无衣无波无澜的声音道:“师尊见了便知。”
寤寐仙君淡淡一笑,还沉浸在天伦之乐的轻松愉悦之中,然而下一刻,一股沖鼻而入的刺激味道,让他的表情死死凝固在了脸上。身体僵住,瞳孔陡然收缩,目光不可思议地望向前方。仿佛过去好久,才慢慢回神,脸上血色瞬间褪去,连张口都感艰难。
映入他眼帘的场景不用说,凝芜就猜到了,定是陆矜等五名弟子被活活剥掉皮的地方。满地都是浓稠的血迹,那根巨大的铜柱上捆绑的几个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人,就是五团红艳艳的不明物体。以陆矜为首的五个人,都是寤寐仙君的得意弟子。作为他们的师尊,眼睁睁看着这样残酷血腥的一幕,不知会做何感想。
寤寐仙君的表情完全不似活人,整个人如同被一把剑从头贯穿钉在原地。凝芜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努力平复好几下,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敢置信愠怒道:“你……这些都是你干的?”
师无衣自他背后缓缓走出,仍是不卑不亢,不惊不喜,没有丝毫畏惧胆怯,仿佛在诉说一件事不关己一点都不重要之事,用他温润平和的语气,淡淡道:“是。”
就一个字,再没有其他。不解释,不推脱,也不掩饰,直接大大方方承认了。应该是觉得没必要吧。不然也不会将寤寐仙君带过来。为的,也只是让他亲眼目睹自己的成果。
目的达成,寤寐仙君脸上,手背,青筋顿时暴起,霍地转头瞪着他,怒吼道:“无衣!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们可是你的师兄!”
师无衣不为所动,甚至凉薄的道:“师兄?哈!”
寤寐仙君全身都在颤抖,气的。
“你……”
他伸手指向师无衣,眼睛如喷火,可能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事,更没想过,做出这种事的人会是自己的徒弟,准确说,是自己的亲外孙。无名怒火席卷而来,笼在袖中的手竖掌而立,随时都准备拍死对面的少年。
而师无衣像是一无所觉,没所谓道:“师尊可曾问过,他们是否认可过我这个师弟?在他们眼里,我是什么呢?师尊你知道吗?”
寤寐仙君怒不可遏道:“你……是在报复?因为矜儿平时对你不怎么好,你就如此丧心病狂?下手如此歹毒?你……无可救药!”
他气极怒极,同时又感到极端失望,几种情绪交织,在他心头乱窜,身体摇晃了一下,勉强稳住,但那样子,急怒攻心,真有可能两眼一翻晕倒。
师无衣只当没看见,自顾自的道:“是,我承认我歹毒?那又如何?难道他们不是罪有应得?师尊看到的,只是他们对我不好?就只是这样?因为受伤的是弟子,不是师尊,也不是陆矜,不是你们任何人,所以,你们就觉得,只是待我不好,隔三差五欺负我而已。哈!真是千古奇闻,好笑好笑。”
师无衣好整以暇地打量他,相比较寤寐仙君的狂怒暴躁,他显得格外冷静,缓缓道:“师尊,我不是没有给过机会。我求过你,希望你大发慈悲,高抬贵手,让我下去做个凡人,但是,你没允许啊。”
寤寐仙君不想跟他争辩,面如土色,咬牙道:“你……没有一点像你母亲。”
听到“母亲”二字,师无衣难得怔了一下,随即冷笑,原本斯文的少年,居然像是被刺伤了,放声大笑:“母亲?那是谁?早就不记得了。”
他指着自己脑袋,死死盯着寤寐仙君:“还得拜师尊所赐,这里,不知道受过多少伤,不知道被陆矜他们殴打过多少次,那些原就不深刻的记忆,早就荡然无存,一丝不剩。你跟我提母亲,是想说明什么?像不像,不也是你在评判?便是不像又如何?我就是我,最好谁也不像,我也不需要像任何人。”
“你、真是大逆不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寤寐仙君忍耐到了极限,差点破口大骂。
师无衣并不怕他,全然换了个人,继续振振有词道:“我的母亲父亲,他们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早早便弃我于不顾,生了我,却不养育我,让我在人间流浪,饱受折磨,尝尽苦难。他们,不配为人父母!”
最后一句话,可谓掷地有声,从喉咙吼出来的,像是他埋藏多年的心声。
寤寐仙君闭上眼,太阳穴高高凸起,脸上肌肉抽搐,似是无力,又似恨到极点,反无话可说,无可奈何,喃喃道:“果然,你身上流淌的凡人血脉影响了你,你不适合留在上天界,是本君一意孤行。”
因他一句话,师无衣漆黑的双眸倏然射出一道寒光,怒道:“你现在才明白?我说过多少次了,来上天界非我所愿,我早就想走了,你答应过吗?你回应我的又是什么?纵容,默许,陆矜等人永无止境的凌辱谩骂。我本就是凡人,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你偏不肯放过我,为了你的一己私心。你女儿惨死,关我何事?早点醒悟,我至于变成这样?这一切,不是我的错,不是陆矜他们的错,是你,仙君,自诩仙人的你,自以为是,酿造的后果,都是你的错!”
寤寐仙君怔了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不留情面的指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
半晌,他苍白无力的道:“是……是这样吗?都是……是本君的错?本君那样做……是错了?本君只是担心你……”
师无衣粗暴地打断他:“别说这种令人恶心的话,什么为我,你为你的只是你自己。因为你的骄傲,你那高不可攀的自尊,你放不下面子,导致你唯一的女儿死去,你后悔了,所以拿我当替代品,怕我步你女儿后尘,将我囚禁。我不是你的物品,可以任你摆布。我也是个人,有思想,有追求。求仙问道么?那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平平淡淡过完此生。但是现在,不可能了。”
说完,他自嘲的一笑。寤寐仙君还沉浸在自我反思当中,没有开口。两人争执半天,突然都沉默不语。风波台上烈日炎炎,远处鲜血淋漓的陆矜等人垂着头,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一件往事忽地闪现出来。
那是凝芜一如既往去上天界祭拜两位好友时发生的事。
当时他提着一壶酒,在上天界那片玉兰花林中的群芳壁前,席地正对着好友的墓碑坐下。他喝得昏昏欲睡,自言自语。不过一会,就有人来到身边。睁眼,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脸颊浮现着两块淤青,眉眼清秀,隐隐能看出有几分好友师相遥的风姿。
凝芜已经喝得半醉,见到此人,也是愣住了。脱口而出道:“你……叫什么名字?”
当年师无衣走丢时不过五六岁,多年过去,凝芜记忆中的孩童早就长大变了样。但他感觉眼前的少年不简单,内心止不住激动了一下。
少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前方的两座孤坟上,有些迷茫的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凝芜意识渐渐迷糊,还是道:“你是不是叫师无衣?”
那少年犹豫片刻,摇头。凝芜看见,不觉大失所望。他道:“那你是上天界的弟子?”
少年点了点头。问道:“这两位逝者是你朋友么?”
凝芜道:“是的。”
少年道:“在你眼里,他们是怎样的人?”
凝芜回忆起来,不吝言语夸赞道:“顶尖剑客,心怀天下之人。”
少年点点头,淡淡道:“那就是好人了。”
凝芜反问道:“怎么,你师尊没对你们说过,这里埋葬之人身份?”
想想就不觉得意外。寤寐仙君是十分反感师相遥离开上天界这件事的。虽然最后将女儿女婿尸骨带回,心里肯定也是不认可,或者说还带着很强的偏见。上天界年轻的弟子不明底细也在情理之中。
那少年比他还要意兴阑珊,小小年纪,却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沉静,仿佛历经沧桑,眼底流露着感伤,喃喃道:“他们成了人人敬仰崇拜的大人物,是举世公认的大好人,可真是……太好了。”
说着,对凝芜微微鞠躬,朝着来时的方向去了。
凝芜叫住了他,又问了一遍,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似乎没有回答,只是顿了顿,就径直离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那个少年,多半就是师无衣了。只可惜当初没有认出来。转头酒醒,凝芜又忘记了。如果当时他没有喝酒,肯定能认出,也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了。
接下来,是寤寐仙君最后的记忆。在风波台,他因心神不宁,被师无衣偷袭。后来,将他带到群芳壁,也就是那面他被钉住的墙,师无衣做事果断,二话不说就砍断了他的双手双脚。可能还不够解气,又挖走他双眼。就这么将他挂着,时不时来看望两眼,顺带亲切“问候”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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