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泣神曲4

杜伏兮怔怔望向他,面上闪过一丝茫然疑惑,接着,他问凝芜:“阁下是何人?为何知晓吾姓名。”

这句话他早就想问了,只不过没有机会。

凝芜没回答,依旧重复,冷冷道:“杜伏兮,你可知背叛君主该当如何?”

这口气,他忍了足足十九年,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对不住对方,何以竟勾结外人,欲置自己于死地。若是自己果真罪有应得,那也没话可说。然而事实,凝芜扪心自问,反复想了无数次,不断回忆推敲,却找不到一点他苛刻过杜伏兮的痕迹。既然自己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那么有问题的就只能是别人。杜伏兮即便不出现,他掘地三尺也会找到他,自己遭受的惨痛,必以十倍百倍奉还!

死了又如何?

杜伏兮听到他说的话,似乎陷入了更深的迷茫,良久,他张口,道:“我没有。”

凝芜自然不会轻信,冷笑出声。他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绕过两人中间的那个火坑,走到杜伏兮面前。两人身高相差不多,要不是杜伏兮没有眼睛,凝芜本该与对方对视,他看出去的地方空白平整,也不关心对方究竟遭遇什么,死后才会变成这样,只觉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心里却并不欢喜,反而越是沉重冰冷,他道:“花君待你如何,你比谁都清楚。然而你言而无信,背叛了他,此罪当诛。好在你已死得不能再死。”

杜伏兮语音没有变化,神色却肃穆起来,道:“此言何意?花君待属下如再生父母,属下誓死效忠,何来背叛?”

凝芜:“虚伪。”

“……”

杜伏兮道:“虽不知阁下何人,但你知晓我名字,亦知晓花君,想必定然也是我小雅国之人。却不知为何阁下口口声声说在下背叛了花君,可是花君出了什么事?阁下若是知道,还望告知?”

凝芜没看他,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台下众修士与那些城民已经扭打在一起。他不说话,杜伏兮也沉默。宗神秀就静静站在一边,虽听不懂他们一人一鬼交谈内容,却明白二者关系匪浅,是以不动声色。

凝芜眸光经过对方时,两人四目交投,一者清冷,一者幽暗。凝芜抬起下巴,示意道:“你的同修有难,你不去帮忙?”

宗神秀摇头,不言。长剑归鞘。

这时,君凤鸣手持长鞭,抹干嘴角的血,拍干净身上尘土,又爬了上来,见原本打的最凶的两人居然都心平气和住手,一时搞不清状况,走到凝芜身边,道:“主人,你怎么上来了。”

凝芜也不吝啬,直接道:“你真没用。”

君凤鸣:“……”

“主人,我看城中之……鬼多半乃枉死,因而怨念极重,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没办法出城,所以想方设法弄出动静吸引外面的人。我在古书上看到过,说一般冤死之人是进不了轮回了,只有找到替身才可以解脱。我想,他们抓这些修士,包括我等,都是为了找替死鬼。主人,你还是离这些东西远一点比较好。”

此中关节凝芜早就想通,用不着他多说。举手打断他道:“无需赘述。”

君凤鸣就真的闭嘴不说了。

杜伏兮自腰间取下竹笛,喃喃自语:“自不竞侯来华胥城后,属下与君上就再没见过面,如今却不知过去多久了。”

言语之间尽是感慨,全无虚伪做作。雪花早就落满他肩头,平添一抹沧桑。凝芜听到“不竞侯”三个字,心头一跳,凛然道:“不竞侯去过华胥城?何时?”

杜伏兮看向他:“就在山海宴过后不久。”

像是抓到什么关键,凝芜不确定道:“你没记错?”

杜伏兮点头:“没有。”

凝芜道:“他去华胥城做什么?”

杜伏兮没有立刻回答,低头往手里的竹笛看去,不一会儿,他才道:“劝死。”

凝芜一时没反应过来,或者听清楚了,却不明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不由得走近,泠然道:“何谓劝死?”

杜伏兮回忆过往,缓缓道:“不竞侯到华胥城那日,正是城内每月的望月祭。不竞侯在祭祀那日,就站在此地,对我等言明君上有难,需要我等帮助,而代价便是,我等必须心甘情愿赴死。我等性命本就是君上所赐,为君上出生入死在所不辞,自是没有怨言。但不竞侯却给了我等一个希望,说等君上度过此次危机,必然让我等死而复生。以君上的能力,起死回生犹如探囊取物耳,是以我等并无疑心。”

凝芜死死盯住他的脸,生怕看错一点,一字一顿道:“杜伏兮,你敢对天发誓么?”

杜伏兮抬头,昂然道:“你不相信我?”

以前世凝芜对他的了解,自然不可能不相信他。杜伏兮为人老实诚恳,一颗赤子之心,做事言出必行,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但凝芜经历过太多阴险狡诈之事,心性多少受到影响,深知人心易变。他不可能因为杜伏兮寥寥几句话就信任对方,要知道四界联盟诛杀他时,杜伏兮赫然就是前锋。两人远远对视那一幕永远刻在凝芜心底深处,时时刻刻警醒着他。

他的沉默在杜伏兮看来就是怀疑,微微一笑道:“若是君上,必定信我。”

凝芜脸色阴沉,不发一语。

片刻后,他又问:“不竞侯还说了什么?”

见杜伏兮摇头,凝芜不可思议道:“就凭他三言两语,没凭没证的一席话,你们就信以为真,愚蠢地去赴死了?到底怎么个死法?你们的死,对你们那位君上能有什么好处?”

杜伏兮道:“当年四界混乱,君上曾屡次出入下界,与一魔头大战,九死一生,虽与两位好友联手,诛灭魔头,君上三人却受到了魔头诅咒。不竞侯说了,要消除这个诅咒,唯有以活人为祭,用纯粹的灵魂去洗涤,才能解开。否则君上将生不如死。”

这些话,有七分真,三分假。诅咒是真,诛魔也是真,只有最后以活人灵魂来解除诅咒是假。可是,华胥城从杜伏兮以下,所有人都信了,所以他们都死了?

突然之间,凝芜不知该作何感想了。他最后问杜伏兮,不竞侯让他们怎样赴死,杜伏兮却摇头,显然他也不知道。等他再睁眼,华胥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人人都失去了双眼,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每到望月,就会发疯,因为他们都死在那一天,死前唯一的执念就是,花君会复活他们。

抱着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一年过去,十年过去,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始终没等到花君拯救他们。这些人心里虽然依然对花君充满敬意,但性格都扭曲了,从以前的纯良变得暴戾阴暗。城池出现在漠北之时,恰好就在临近望月的这几天。华胥城人每每望向天空,就禁不住地躁动不安。起初只有一两个以头撞墙,紧接着越来越多,几乎所有人,不对,所有鬼都伸长脖子,要么撞城门,要么撞墙。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吸引他们朝思暮想的花君前来。

凝芜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

君凤鸣凑过来,好奇道:“主人,你真能听懂鬼语?”

虚浮名这个人兴趣爱好比较广泛,专门喜欢剑走偏锋,什么天文地理,奇门遁甲,多多少少有所涉猎。君凤鸣观察凝芜与杜伏兮,知道二者在以正常人听不到的方式进行交流,他清楚虚浮名杂七杂八的嗜好,竟不觉意外,更没疑心。

凝芜斜睨他:“有意见?”

君凤鸣脸上被打中一拳,微微肿起来了,他也不以为意,继续道:“意见倒是无,只是好奇,那厮说了什么?”

凝芜:“他说你不经打。”

君凤鸣:“……”

凝芜补充道: “让你回去再练二十年。”

“……”

君凤鸣彻底无语了。

凝芜没心情再调侃他,更没心情面对杜伏兮,以及底下还在发狂的那些“人”,他漠然伫立许久,只觉得索然无味,很多事都如此。便对君凤鸣道:“去把本公子的琴取来。”

君凤鸣点点头,很快下去拿了上来,道:“主人要用?”

凝芜指着一片空地,淡淡道:“你来弹。”

君凤鸣:“……”

盘膝而坐。正想询问凝芜弹什么曲子。他自幼跟在虚浮名身边,耳濡目染,虚浮名会的,他都会,虽比不上虚浮名精通,但也可以称得上附庸风雅。不等他开口,就听得凝芜缓缓道:“冷月冥冥兮,历春秋之迭兮,寄蜉蝣兮于天地,长命寡兮,戏舞红台几度还……”

竟是悼文。凝芜语音庄重穆然,临风而立。白雪还没停,纷纷扬扬洒落。君凤鸣见此情形,不好插口问了,很快选了一首调子比较沉重的曲子,左手按弦,右手食指往弦上轻轻一抹,踭踭空灵声响起。

与此同时,一直在旁站着的宗神秀忽然转过身,面朝一边。

不远处,柳青云等人正奋力抵抗鬼影厉爪。宗神秀右手持剑,左手竖立成掌,放在胸前,面色宁静祥和,眸若星辰,带着悲悯,唇角微动,有清冷佛音溢出,声音低沉,若冰川之水,倾泻而下。伴随清圣佛语,他姣好白皙的前额渐渐浮现一道金光,依稀好似佛家真言,字体蜿蜒绵亘,如同一朵绽放的金莲,极为好看。

佛音与悼念词同时传出,落在底下华胥城民耳中,若清泉入心,醍醐灌顶,发狂躁动的都静了下来,归于一片死寂,渐渐的,面露柔和。

末了,凝芜对杜伏兮指名一条路:“去东海之滨,等待月圆。”

那些带着浓烈执念的鬼魂,在佛门真言的超度下,神志复明,遥遥凝望灰蒙高空。一道道身影如烟雾腾腾散去。最后只剩下杜伏兮。凝芜知道他心中的牵挂是什么,于是才有那番话。

城门被他推开,他又教杜伏兮如何破除禁术脱离此地。

见杜伏兮还在愣愣注视那些消散的城民,带着很强烈的愧疚,凝芜冷喝道:“还不走!”

杜伏兮摸了摸胸口,那里似放着什么,过了很久,他点点头,郑重地道:“虽不知你是何人,但多谢你,这份恩情,他日杜伏兮必定报答。”

说完深深躬身行礼。接着身影一晃,等凝芜看去,他人已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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