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半个小时后，客厅内。
外头来了阵急雨，噼里啪啦地砸在房顶上又稀里哗啦地顺着房檐往下流。我换了身干衣裳，坐在小板凳上对着个火盆嘶哈嘶哈地吱喽姜水。
东方明珠东方红还有我家侯爷仨人现在正在相当严肃地进行三方会谈。我不打扰他们忙正经事，只在旁边心猿意马地盯着宋砚瞅，顺道听听他们在唠个啥。
不出慕容太子预料，宋砚过来的确是周大福的意思——根据周春和宋砚两边带回来的情报，周大福坚定认为白纱堂堂主就是假死的慕容太子本人，所谓拥立顺王不过是个师出有名的幌子，事情本质还是他们兄弟俩同室操戈。
他交待了宋砚两件事：一是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伤着慕容太子，二是尽量和平解决事端，想办法让他们兄弟俩见上一面。
“长公主与陛下已经知道了白纱堂在南州的安排，东方先生，就此收手吧。”宋砚苦口婆心劝道，“陛下有意网开一面是为了先太子的缘故，倘若他知道真正主使其实是你，必然不会轻易放过。”
东方红在旁边助攻：“我说的你不听，永安侯说的你总该好好想想吧？”
“只要他周大福还在龙椅上坐着，我便不死不休。”东方老爷子边说边斜着眼睛瞪向东方红，脸色气得红一下白一下，差点儿没喘过来气，“咳咳……方才的事我以后再跟你算账，你现在立刻回王府稳住局面，一切听我安排。”
“谁爱回谁回，反正我不回。”东方红当即反驳，“爹不是我说你，就算你非要换皇帝那也不能是个人就往上拽吧？那周夏脑仁还没桃仁大，蹬个车都费劲，还指望他登基？”
眼瞅着这父女俩又要杠起来，宋砚抢先一步挡在了他俩中间：“形势紧张，二位先听我一言——陛下这边我还能从中斡旋，当务之急是长公主如何安排。百雀岭已经暴露，这桃花寨断不可再留，更何况顺王现在与陛下同在王府中，即便坚持要起事，也不该在这个时候。”
说到这份儿上东方明珠才没接着呛呛，到这我们仨可算是松了一口气。还不等我们半场开香槟，那百折不挠的东方老爷子突然又支楞了起来，毅然决然地念道：“小侯爷的道理我岂会不知？可我如今年老体衰，实在是时不我待。如果这次不能扶持顺王，那我便亲自动手，先杀了周大福。”
“……”
这糟老头子是真气人啊：“大爷不是我说……”
东方明珠掉准炮口对我：“我用不着你说！”
电光石火间，原本一直充当和事佬的宋侯爷突然紧急变更作战方针，刚才被我拿来表白的那把象征爱与和平的大刀已经闪现到了东方老爷子的下巴上。
“东方先生，得罪了！”宋砚相当铁面无私地宣布，“在陛下回宫之前，我不能让你有任何动作。”
这下子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只见东方明珠的嘴角顿时崩成了一条线，随即眼珠子一撇撇，对着旁边傻眼的东方红暗示了一下呆坐着的我。
我和东方红互相瞅瞅，明白了。
“姓姚的，得罪了！”
又是电光石火间，东方红比划着杀了过来，直接一把擒住了我的胳膊肘。我手一哆嗦把还剩个福根没喝完的姜水滑掉了地上，还没反应过来，被擒住的胳膊莫名其妙地架到了东方红脖子跟前，挟持和被挟持的双方就这么丝滑地互换了。
“爹！”东方红信誓旦旦地回禀东方明珠，“救我啊爹！”
“……”
东方明珠好悬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过去。
“报——”
外头着急忙慌跑进来一个传话小哥，破折号后面的内容还没说人就已经被我们四个吓傻了眼。
东方红扒拉开我：“没事你说。”
小哥晃晃脑袋：“二十里外出现一队人马，正在向山寨方向行军。”
东方明珠板着脸问：“有多少人？领兵的是谁？”
小哥回答：“大约几百人，再多的就不知道了。”
“报——”
接着又跑进来一个传话小妹：“东方先生，堂主回来了！”
“……”
不是，等下，什么堂主？堂什么主？
打我进这寨子里头起听见的他们对东方明珠的称呼都是“东方先生”，看现在这情况……真正的白纱堂堂主居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我看向宋砚——他的反应和我一样，看来这事他也不知道。
宋砚的大刀贴近东方明珠：“东方先生，你还有多少事没说清楚？”
“就这个，再没别的了信我，”东方红小声解释，“当初我们爷俩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实在混不下去才投靠了白纱堂……”
“呵，倒不如永安侯先把话说清楚，”这东方老登鸡贼得很，端着一副兴师问罪的谱把问题原封不动反弹回去，“这十四年来，你这养尊处优的小侯爷当得可舒坦？”
说到这，我立刻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啥。但不等我冲锋陷阵，宋砚已经抢先一步冲我使了眼色。
我犹豫一瞬，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无论先生再问多少遍，我还是那句话——谋反也好行刺也罢，这些事我不会做，即使现在站在这里的人是先太子，我也不会有丝毫动摇。”宋砚移开目光，缓缓收回大刀，“东宫的事我无话可说，但当年赤沙城一战，并无任何隐情。”
东方明珠冷笑：“那侯爷夫人呢？”
宋砚面不改色：“家母是病故。”
“好，那我问你。”东方明珠仰头闭眼，随即怒冲冲地背着手一甩袖子，“假使这一切证据确凿就是他周大福一人的阴谋算计，今时今日，你小侯爷又会怎么选？”
一直没出声的东方红没忍住：“你干嘛老逮着人家家事不放？”
东方明珠眼珠子一瞪：“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儿！”
我扯了下东方红的袖子，对她摇了摇头。
一场意料之中的争论终于开场：
宋砚：“是非恩怨，从来不会一笔勾销。但逝者之上还有生民，我想了结私仇，更想天下安定，再无兵戈。”
东方明珠：“死在十四年前的那些人，何尝不是生民？舍弃公道换来的一时安定，又何尝不是粉饰出来的太平？今天我不找周家清算，明天也会有别人，天理昭昭，你如何能拦住？”
宋砚：“先生所说的清算无非是改立顺王，可即便是您自己，也绝对不敢笃定他会比陛下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
东方明珠：“至少坐在那的人不该是周大福。”
宋砚：“至少他这个皇帝实在算不上昏庸。”
“报——”
本场辩论大赛的胜负还没揭晓，第三封战报接踵而至。
“林间突然出现一伙不速之客，眼看就快到寨门外了！”传话小哥的嘴皮子扇得飞快，“堂主请您立刻过去，与他共商对策。”
东方红难以置信道：“寨门外？这怎么可能！”
东方明珠来不及细究，顶着雨走了出去。
“且慢，”就在东方红也要跟出去时，宋砚立刻叫住她，“敢问王妃，这白纱堂的堂主究竟是谁？”
东方红脚步不停：“咱们边走边说。”
（158）
时间来到傍晚，乌云密雨下，天地都是连绵不断的一片昏黑。宋砚领着我跟了东方红一路，一直走进寨门不远处的一排木屋里。
这串屋子算是仓房，存放的大多是镰刀锄头大板锹以及刀枪棍棒等等各式冷兵器。我们仨直截了当走过去，在兵器架的另一撇，快我们一步的东方明珠老爷子正站在一张饭桌大的潦草地图下说话。那地图是挂在墙上的，在地图的另一角，一个正背对着我们的清瘦身影恰巧在此时转过了身。
不算生人，半个月前刚刚见过——前德帮大弟子百里加急。
百里加急的目光擦过东方红，看向了她身后的宋侯爷和我。
“二位，别来无恙。”他人比前不久消瘦不少，人却是精神焕发，“两次相遇都适逢多事之秋，真不知道该说句凑巧，还是不巧。”
赶这档口还有心思扯闲话，这小子心态还真挺稳。
过来这的路不算远，趁走道的工夫东方红把白纱堂的情况跟我俩讲了个差不离奇，按编年体整理肯定费劲，不过处理本次突发情况够用了。
正如刚才亲眼所见，白纱堂的真正堂主的确是百里加急。
早年间百里加急在谋划发展物流业务时时不时就到南州出公差，估计也就是在此期间，由他本人作为创始人的白纱堂正式揭牌成立。当时流落南州的东方父女偶然间和他搭上了线，在东方红和顺王结婚之后，一心惦记打倒周大福的东方明珠和急于壮大门派势力的百里加急各取所需一拍即合，一个稳坐台前带领白纱堂做大做强，另一个隐身幕后缓缓吸纳德帮有生力量。
东方红说这些的时候我不禁感慨百里加急的投资眼光，而宋侯爷则提出了一个尖锐问题——即使百里加急需要借顺王府东风另起炉灶，可东方明珠毕竟不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老丈人，人家的核心身份是前东宫骨干，根本诉求是替唯一上级慕容太子报仇雪恨。为了发展门派而不惜搭上造反的贼船这事任谁听了都得觉得离谱，除非他百里加急也跟着买了顺王的股。
“别说你们了，就连我也觉得离谱。”东方红给买股论盖章时那比外卖里吃出头发丝还要一言难尽的表情我相当难忘，“不知道我爹给百里加急怎么洗的脑，他居然也同意打倒周大福，换成周夏当皇帝……疯了，全都疯了。”
……
“周春没去百雀岭，她从东州调了援军过来，领兵的人是宁王周冬。”疑似疯了的百里加急本人似乎没有把我俩当成外人的意思，该说啥说啥，丝毫不避讳，“现在已经暴露行踪的人马有两队，慢的那队尚在山路上，是从丙城而来；另外一队……”
“啊咳咳！”
我嗓子眼儿刺挠没憋住咳嗽了两声，刚才那碗姜水到底没把这两天着的凉压下去。宋砚攥着我的手看了过来，我捏了捏他，意思我还撑得住，让他先忙正事。
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些，眼睛没再看我：“另外一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桃花寨，这等轻功，多半是北厂。”
“那周春一贯是眼高于顶，如今不得不使出底牌，倒显得抬举我了。”百里加急兴致勃勃道，“也好，看来不必等到珠峰论剑，我白纱堂就要名扬天下了。”
“……”
怎么感觉这哥们有点儿癫呢。
“报——”
门外小哥过来更新军情：“贼人已到寨门下，说要见堂主。”
百里加急迫不及待：“好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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