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血液接连从他七窍中流出,沈送瑜站立不稳地往前晃了一步,本就苍白的脸色迅速衰败下去。
沈还瑾看着不断从他七窍中流出的血,脸上却没有了先前近乎疯狂的报复的快意,像块石头般僵站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沈送瑜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可从喉咙间涌出的血让他呛咳不止,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咳了两声,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重重向前倒去。
沈还瑾机械地上前两步,接住他倒下的身体,抬起头,茫然道:“怎么了?我侄儿……我弟弟他这是,怎么了?”
风澈也没料到会如此,快步走了过去,捉起沈送瑜垂下的手腕,片刻后,微微一怔,看向沈还瑾,道:“……是死生蛊。那个鬼修想让他杀你,给他种了死生蛊,但刚刚……蛊被他自己引爆了。”
什么……什么意思?
沈还瑾低下头,看着沈送瑜鲜血横流的脸,呆呆眨了下眼睛。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不是已经把沈送瑜救回来了吗?怎么会突然成这样了呢?
是因为他说……宁愿从来没有过沈送瑜这个弟弟吗?
突然,他一把拉过风澈的手:“救他。我不管什么蛊不蛊,你们把他救好……长宁城中的人全是我杀的,和他没有关系,你们救救他,我求你们……”
“沈家主,我也想救他。”风澈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可死生蛊一经引爆,便救不了了。”
如同死亡的闸刀轰然落下,沈还瑾凝固在了原地。
沈送瑜大概也清楚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临死之前,终究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叫一句:“兄,咳咳……兄长……”
沈还瑾满心空茫,想要给他回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不断流逝,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突然涌上心头。
明明沈送瑜的父母亲手害得他家破人亡,受尽苦楚;明明一直以来,沈送瑜都一无所知、心安理得地占据着他的一切;明明因为沈送瑜恩将仇报,他遭受了牢狱中上百个日夜的非人折磨。
明明他恨这个人理所应当。
可是啊,可是。
可是他叫他“哥哥”。
就像沈还瑾记得牢狱中经历的一切折磨,记得沈沅和季良是如何虐待自己的,他也同样记得,在那些忍饥挨饿的日子里,只有沈送瑜会偷偷提着他的小食盒,来沈还瑾那进破烂的院子,把那些沈沅专门从外面给他带的点心烧鸡带给沈还瑾,告诉他这个很好吃,哥哥你多吃点。
在那些晦暗无光到几乎失去生欲的日子里,只有沈送瑜会叽叽喳喳跟在他身后,在他荒草丛生的院子里种下一片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花,即使丑陋,却也真的给他暗淡的日子带来过生气。
偌大的沈府,沈送瑜却只爱黏着沈还瑾。
就连他的名字,都是沈还瑾起的。
雨水带起腐土的腥气,层层叠叠漫进屋里。沈送瑜喉咙里还含着血,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砺过,每说一个字,体内的生机就流走一分:“兄长,对不起……我父母的事,还有,我抢了你的那些……都,对不起。我欠你的,我……还不清了,只能以这种方式……
“但是,当年,我真的没有指认你杀人……我,我是想告诉他们,你是为了救我……我看到,张,张裕杀人……所以,他……杀我……
“当时他们跟我说,出了事,要,要送……送你去南郊祖宅,避……避一避,我,我不知道……”
沈还瑾缓缓睁大了眼睛。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像沈送瑜这样天真纯良的人,在受惊之下,会像那样说也再正常不过。
却从来没有想到,真相竟会是如此。
他整个人都簌簌发起抖来,沈送瑜却还在继续往下说:“兄……兄长,我不是故意,故意说你,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也不想的……
“但是小的时候,我说我想快点长大,想长大了……保护你,是真的。”
别说了。
别说了。
你没有对不起,是我对不起。
我刚才说的那些全都是气话,都是假的,不可以作数的。
是我口不择言,是我的错,你可不可以不要听,不要信?
雨打玉兰的冷香飘进屋内,沈还瑾想起两天前,沈送瑜被掳走的那晚,似乎也是如此。
那时他听了府上天师的话,亲手给沈送瑜披上了那件沾有自己鲜血的外袍,然后回到自己院中,静静坐在那棵玉兰树下,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他闻到了隔壁院子里传来的阴冷腥气,听到了隔壁传来的打斗和挣扎声,那声音很快又弱了下去,沈还瑾后半拍地意识到,是沈送瑜担心声音会把自己引过去,将自己也置于险地,所以宁愿被抓走,也没有把动静闹大。
他就那样无动于衷地听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连带着阴冷的腥气也慢慢散去。
沈还瑾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玉兰树下,半边身体都已麻木。时间悄无声息地从空荡的院子里淌过,夜色愈深,寒意也一重重漫了上来。
突然,他发了疯般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他冲到隔壁院子里,不断大声喊叫着,想告诉那个鬼修你抓错人了!你要抓的人是我!把沈送瑜还回来!把他还给我!
可是,他张开嘴,分明那样声嘶力竭,却发现自己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何况院子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满院杂乱空寂的花草。
沈送瑜早就被鬼修带走了。
夜深露重,晚风寒凉。沈还瑾站在院中,呆愣愣看着熄了灯的房间,直到那一刻,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他后悔了。
——他后悔了。
怀中人的体温不断变冷,沈还瑾徒劳地抱紧沈送瑜,此时此刻,心里同样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十数载光阴一晃而过,设计杀死沈送瑜的父母,是为仇;说服自己将沈送瑜养大,是为私。
可到头来,大仇得报,私心未了,他原来什么都没剩下。
前所未有的悔恨潮水般没过他,沈送瑜冰凉的手落在他脸上,拂去他脸上的泪痕,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沈送瑜脸上的纱布落了下来,露出眼眶里那两个极为可怖的血洞。他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小声问:“哥,哥哥……你的心愿,我已经,我……你,你可不可以……”
话说到一半,那只放在沈还瑾脸上的手骤然落了下去。
沈还瑾茫然地看着怀里那张彻底失去了生气、一动不动的脸,等了很久,却始终没等到后半句话。
可不可以什么?
你想说什么?
想去吃城西的糖葫芦?想去城南看烟火?还是想让我不要生气,不要再恨你?
我答应,我全部都答应。
可是沈送瑜再也无法说完剩下的那半句话了。
沈还瑾紧紧抱着怀里彻底凉下去的人,整个人哆嗦个不停。不知道过了多久,喉咙里终于发出了嘶哑难听的哭声,呜呜咽咽,如厉鬼哀嚎。
他像是一个做了错事,却再也得不到原谅的孩子,除了无助地抱头痛哭,什么也做不到。屋外玉兰落了一地,漫长的沉默后,温珏也走上前去,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低声道:“沈家主,节哀。”
闻言,沈还瑾猛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红得像是要滴血,森然道:“……节什么哀?我弟弟还没死,你让我节什么哀?”
他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把推开温珏,抱着沈送瑜向外走去:“对,还没死,我弟弟还活着……大夫!府上的大夫呢?叫大夫来!大夫,我带你去找大夫……”
见状,温珏皱起眉,似乎不大放心,想要跟出去。风澈拦了他一下,道:“算了,随他去吧。他受了太大刺激,希望别就这么疯了。”
沈府原本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房间,但眼下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也不好再继续住在这儿,于是离开沈府,去外面要了三间客房。
风澈还有话要同温珏说,开好房间后,先去温珏那儿串了个门。
“温仙君,你这次会来长宁城,应该不是为了城中接连死的那些人吧?你最开始,是来查那具腐尸的,对不对?”
温珏坐在床边,没有否认,点头道:“是。”
风澈又问:“那你现在都查到些什么了?那具腐尸身上带的剑,真是不问天吗?”
温珏瞥了他一眼,风澈杵着下巴,笑嘻嘻道:“你知道的,风澈毕竟算我半个师父嘛,而且这种问题,肯定是个人都想知道。”
温珏盯着他看了两秒,摇头道:“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唉,好吧好吧。”风澈叹了口气,又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那个鬼修咱们还没抓到呢。”
“那个鬼修被你打伤后,又被我们救走了沈送瑜,以我与他的两次接触来看,他应该不会善罢甘休,多半会找上我们,想要报仇。”温珏道,“我今晚和明天白天会在城中几处地方都布下阵法,届时只需等鬼修自投罗网即可。”
“哇,不愧是温仙君,好厉害。既然如此,我就放心回去睡觉啦!”
风澈打了个呵欠,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去,快走到门口时,忽然听温珏在身后问道:“十一年前,沈家兄弟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风澈没有回头,笑道:“之前在魔道总坛看了出戏,突然想起十一年前的一些因缘巧合,然后就知道了。”
他答得语焉不详,但温珏想要的,也并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从床边站起身,一步步朝门口的方向去,最终停在了风澈身后两步。
风从未关严的窗缝间吹进来,房间内烛火“噼啪”跳了一声。
下一刻,风澈听到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和十多年前如出一辙:“……小澈,是不是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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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玉兰春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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