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和现实的区别在于，当你感知到危险降临的时候，梦境中大可任其自流，下一秒你就会不带任何疼痛感的醒来，九儿身心一松，准备就这样让深湖将自己带回现实。
“溺水到没有知觉应该就会梦醒了吧……”
就在九儿以为自己要淹死的时候，眼前的女子倏地一声，来到自己面前，一阵琼花香环绕着自己，那气息不似扑鼻而来，而是如水雾般悄然弥漫开，清冽又温柔，像是初春新绿的草木气息，糅合了淡淡的蜜。
“我师从龙渊，修的是春秋剑法，悟的是大默如钟。若世俗之见容得下我心中的道，怎忍将你们二人溺在这寒冬之水中……”
她的声音柔软又陌生，婉转不散的尾声中带着些许遗憾和不甘的意味。她爱抚上九儿的黑发，用如蚕丝冰袖轻轻带过九儿的双腿，九儿身上所有沾染的深湖里的泥泞便如数褪去。
九儿跟着女子重复着她说的话，好似婴儿咿呀学语般，念叨着念叨着，就在女子怀里沉睡了过去，她仿佛感觉回到了襁褓，回到了最宁静的万物之初，身边没有无垢律院叽叽喳喳的山斑鸠，也没有谷北口碎嘴的老头老奶们，更没有祁州大地给人们生活刻下的那些烙印——荒蛮、贫瘠和不公，有的只是天地并生、万物归一的晏然。
这时，湖面止水，凝结的露珠半悬在空中。
九儿感到心口一阵隐痛，双眼朦胧不清，恍惚间看到大哥一直在摸自己的额头，一对桃花眼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视线内，大哥生的极漂亮，九儿平日里最喜欢拉着曦和去逛市集，把汴子甩的远远的，听着汴子在身后奶声奶气的呼喊声，她总是觉得滑稽可笑。
她双眼彻底睁开了，眼前一片黄晕，蜡烛的火苗一闪一闪地在墙壁上跳跃着。九儿的双眼感到一阵酸痛，又迅速地闭上眼帘，再次缓缓睁开时，目光落在了曦和眼皮上那疏密有致的睫毛上。祁州四季天干物燥，可曦和的嘴唇却永远透着粉红，仿佛不是土生土长的祁州人。
“大哥……”
九儿想伸出手去抓曦和的胳膊，像小时候那样晃一晃他的胳膊，他就会乖乖过来听自己讲话一样，可手臂似乎已经睡麻了，一阵触电感顺着指尖在全身游荡。
曦和听到背后传来声响，一个激灵转过身来，看到醒来的九儿，他瞬间把手里的冰汗巾拍到木桌上，“吓死我了你，总算醒了，看来下次不能再带着你吃酒了！”
九儿看着曦和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就知道他一直守在自己身边没有休息好，曦和问她想吃点什么有没有口渴，这几天什么汤药都灌不进九儿肚子里。九儿听着曦和在一旁询问，招呼他靠近自己，自己悄悄告诉他想要什么。
曦和轻轻俯下身子到九儿耳边去听，突然一阵骚痒，九儿憋了一大口气全吹进了曦和耳朵里。
“你！你醒来了就不老实了是吧！”曦和嗔怒不过一秒，然后看着睡醒的九儿痴痴地笑了起来，九儿也笑了。
“大哥，我梦见神仙了，真的有神仙在保护我。”
曦和任由九儿复述着梦里的故事，笑而不语着，起身帮她又去换了一盆凉水。
曦和已经二十四岁了，按祁州老规矩，早到了婚配的年纪，可他到哪儿身上都挂着一个小豆子妹妹，身后跟着一个跟屁虫弟弟，俩人合力不知赶跑了多少对曦和情根深种的姑娘家。老人们说曦和这种是被还债的缠上了身子，九儿和汴子就是那个来还债的，债还不完不叫他走。
祁州境内有两座比较有名的山，分别是北部的不周山，和中南部的雁隹山。
不周山坐落在与漠北接壤的边界，匍匐千里，绵延不绝，山前流通出一条宽敞的大江，名曰“默江”，那里的水滋养着祁州北部的子民。
比起不周山和默江的柔和，雁隹山就更加锋利，山势嶙峋遍布，一不小心就会有进无出。相传百年前，墨门的机关术士在雁隹山入山口处布下机关术阁，只有内门弟子才知晓怎么进山，但经年流转，古机关术早就失传了。
而祁药老铺所在的药市，则是顺着默江形成的一片市井，算是祁州境内比较繁华的一带，那里的人世世代代以采摘和贩药为生。药市里时而也会传出，谁家青年去南边雁隹山采集稀世珍药而丧命的消息。
秋月微凉，北斗七星清晰可见。
祁药老铺内，九儿把汴子为她打造的宝剑藏好后，拉着汴子去了后院，两个人一路上都在盘算怎么安置冯师傅。
汴子提议道，
“不如去一封信给你当时落脚的面铺，没准四脚帮的帮众会过来接冯帮主回去呢。”
虽然冯师傅只是提了寥寥数句，但九儿想起四脚帮内因为凛风门派的“十绝心法”而蠢蠢欲动一事，心中隐隐不安，总觉的冯师傅这次来药市也不仅仅是经过这样简单，遂将今日经过逐一告诉汴子：
“冯师傅今日同我说四脚帮里不安生，也不知道这家面铺子里的掌柜是敌是友，要不喊大哥来，咱们一起接冯师傅回家休养一段时日？”
“也好，不过阿姐，你有听过这凛风门派吗？怎么从来没听师父师兄提起过……”
九儿摇了摇头，眼神间流露出半分迟疑，四脚帮向来以淳朴著称，所行之事也多为仗义疏财、除暴安良，单单一个不知名的武学心法，就能把四脚帮搅和的内外不合，想来不会是什么好武功，说不准又是什么邪门歪道。
二人踏进后院里屋，却发现桌上的菜并没有动过，床上空无一人，九儿看到床头留下了一封信：
孩子。若想学功夫，可到金山寺寻我。
金山寺，是祁州有名的道教寺庙，也是九儿和汴子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按照祁州这边的风俗，药市每年都会举办药王祭典。祭典举办之前，林啸之都会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去金山寺祈福——祈祷家门清吉，祈祷化解恶缘，祈祷无灾无病。
九儿有时不明白明明是给药王举办祭典，为何要祈祷众生清净，这样一来，铺子的生意不就不好做了吗。
谁想回家刚随口问了句不着边儿的，就被师父骂到金山寺抄了三天三夜的经书。
“行医者，为的是救穷助急，解人忧患！我们林家经营这铺子数十载，方圆十里开外的好名声也不是靠着病人多不多得来的！”
林啸之为人古板刚直，教育起孩子们也是厉声厉色，对付九儿和汴子这两个小的，难免有时候不得上一些硬功夫才能制服，还好平日里有曦和扮演那个“慈祥”角色。
这药王祭典，原先都是由地方官府来张罗，但二十年前，新朝初建，中都推行道教，主张休养生息和还政于民，轻徭薄税的政策频出。渐渐的，地方官吏也疲于操持这些民间活动。
这期间，民间团体相继涌现，道教寺庙兴盛，但前朝主张礼佛，有许多民间组织和前朝旧民还会私下供奉佛堂，新朝打着灭佛的旗号进行了一次流民整饬和土地再分配，将大规模土地还于民间，同时也请扫了前朝旧部。
主要的几个辖权幽州、平南、岭南、冀州都没有了佛寺，唯独管辖势力范围稍微薄弱一些的祁州和沣州还保留着一些残存的佛堂，供民间信仰者祭拜。像是祁州的无垢律院、十方堂都是留存下来的汉传佛教寺庙，大黑天则是所剩无几的藏传佛教寺庙。
“冯师傅为何让我去金山寺找她？”九儿百思不得其解，她心想，金山寺是当地有名的道教寺庙，难不成冯师傅还和逍遥宗有关系？
汴子看天色不早，遂拉上九儿回林家所在的山谷休息了，等到第二天暮色退去，白日划破天际，九儿便又出谷照例开铺门。
九儿遥遥看向其他铺子门口挂起来的五色药草束和香案，开铺子的掌柜们将艾草、菖蒲、薄荷、紫苏、香茅等具有清香、驱虫、药用价值的药草捆成一束，系以五色丝线悬挂；不开铺子的平凡老百姓则将自家供奉的香案挪了出来，摆到了家门口。
新一年的药王祭典仪式要到了，祁药老铺又要忙好一阵的。
九儿始终心神不宁，脑子里都是何时动身去金山寺找冯师傅的事，不等她反应过来，只听“咚”的一声，一布袋的铜币结结实实地“坐”到了掌柜台上。
九儿从掌柜台里面冒出头，向外望去，以为又是什么上门讨说法的旧客，没想到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僧人不像僧人，侠客不像侠客的男子。
“你们这家铺子，我要包下来。”
那男子的行头倒挺像祁州人，但就这口音，倒是一点乡音都没有，虽说是站在原地，但身子挺拔昂扬，活脱脱一中原少爷。
“不知这位客官是想在小店进什么药材？”九儿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刻意避开男子所说盘店的事情，这些年头想来盘店的人不少，基本都被九儿三言两语打发了去。
要么是价格谈不拢，要么就是看了一圈发现铺子风水不佳。
咔哒，九儿听见男子灰色外袍下有一声冷兵器的声音，这声响只在兵器铺子里听到过，九儿刹时间警惕起来，莫不是林家铺子被江湖人士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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