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酒以祁州独有的‘七星枣’和‘田红枣’为基,辅以数十味温补药材,寓意‘早(枣)除病疾,调和百草’。枣酿封坛需在‘冬至到阳生’之间,取阴阳交替之机,开坛则须等足三百六十五天。”
讲到祁州风物,九儿话语间才透露出轻松自然:
“每年这‘百草枣酿’都由不同的铺行来酿制,今年祁药老铺在药市的‘铺行品第录’里夺得了桂冠,所以自然由咱们来负责。祭典上,会由神农堂的江念白江老堂主会取第一碗枣酿,洒于地面,以示敬告天地;随后咱们和安氏药寮的人手会把其余枣酿分发给在场民众,以示‘共享安康’。”
咱们?有关药王祭典的流程,男子听的都是模模糊糊,可单就抓住了一个“咱们”。他听到九儿这样说,心下略微有些意外——她改口倒是挺快,看来真的已经把自己当徒弟来对待了,市井间竟还有如此坦率之人,对比之下自己倒显得别有用心。
男子跟在九儿屁股后面,在院子里东摸摸西看看,话都比初相识密了起来:
“其实我们师门年年也会举办所谓“官与民同乐”的盛事,却从来没有这般接地区,更多地还是要保持礼仪规矩,不能失了严肃和分寸。”
这样看来,祁州的民风道确是见素抱朴。
“还有……”九儿看男子乖乖跟在自己身后,一时间竟展露出了一些平日做派,她眼珠子一转,冲男子补充道:“祭典当天,徒儿可得起个大早,约莫着卯时三刻,我们便可动身准备了。”
“这……这么早?”
“既然做我祁药老铺的徒弟,便须遵循祁州风俗。卯时三刻,正是旭日初升、天地间阳气生发之际,届时江老堂主会率各药铺掌柜和核心子弟,从西边药王庙请出药王神像,沿途以艾草、菖蒲浸制的‘药水’泼洒街道,意为‘净街屈疫’,咱们呢,会位列队伍两侧,要一路敲响药杵、药臼,以示迎神。”
九儿没有回答男子的质疑,只是继续讲了下去。
“其实我们祁州一带尊崇药王的风俗是近年才兴盛起来的,最初只是在梅州一带比较多见,每梅州乃山林深阻、峒獠盘踞之地,当地人信奉药王者众多。后来祁州的药材生意做到了梅州,不少梅州人受不了当地瘴疠,便跟着商贩北上,这才把祭典药王的习俗带来了祁州。”
男子侧目而视,语气变得轻柔了起来:
“你……看出我不是祁州人了?”
九儿没有搭理他,这有何难辨?不说他没有丝毫祁州口音,就连这一身的行头都像极了从庙里僧人那里抢的。
男子故作轻松地一笑,手不自觉地挠了挠头,转头试探道:
“诶嘿嘿,那姑娘呢,你是哪里人?”
“土生土长的祁州人。”
又是干干净净的几个字,九儿打小虽称不上话痨,但还算是个爱讲话的主儿,自打遇上这男子,关乎自家的事是一句话也不多嘴,毕竟尚未摸清此人来意。
“那个……我叫淳于煊。”
“我叫九儿。”
“那姑娘贵姓?令尊何在?这铺子怎么看都是有些年头了,可姑娘你这年龄看着……”
还是这般试探啊……
“叫师父!”
九儿故意抬高了音调,佯装生气地瞪了一眼淳于煊,冷冰冰地抛下了三个字。
淳于煊?这个名字倒是没听大哥提起过,可能是中原气宗某个来祁州办事的江湖人吧,想在药市歇歇脚才盯上了自家铺。不过淳于这个姓氏倒是比较常见,祁州也有不少淳于姓的人,这倒真让九儿无从下手。“确认不了他的身份也罢……先撑到药王祭典上吧,或许到时候能再见冯师傅,冯师傅算是半个江湖人,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多。”
北风习习,不周山的山峰还是太矮了些,才十月之初,这股寒意就已经掠过了万水千山,提前铺满了默河一带。
卯时三刻,晓色侵窗,市声初动。
最后一滴宿露正巧从叶尖滴落,砸在青石上,摔成八瓣。远处传来一声鸡鸣,旋即,药市里的炊烟便争先恐后的攀上天空。
祭祀台上,神农堂的弟子们早已布好了三牲六礼。江老堂主恰好骑马赶来,马匹的一声嘶鸣划破晨雾,带着晓风的凉意。
江老堂主是一个极为瘦小的老妪,一支粗木簪子束起满头白发。她跳下马背,和弟子们一同将药王神像搬至祭台中央,察觉到今年的神像比往年轻了些,她顿觉不妙,安掌柜抢先开了口:
“外祖母,这药王神像咱们请是请出来了,可您看,这神像好像缺个角啊……”
“不打紧,先撑过祭礼,祭礼过后的庙会时,趁着乡亲们不在,你们与我一同将神像请回寺庙便是。原本今日太阳落山前便是要请回去的。”
安掌柜字句间流露出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沉稳和老练,她父母亲很早就过世了,从小是跟着江老堂主这个外祖母长大的,身上自然多了些老堂主的影子,她见外祖母已做出决断,便向弟子们解释道:“与其让神像在祭台上裂开,不如请回寺庙再让工匠来铸个新的,这神像倒在祭台上……不吉利……”
辰时,露气渐浓,四下雾野弥漫。祭礼已过,百姓手中的枣酿还冒着热气。
天上一声锐啸,一枚响哨直刺云端,瞬间驱散了天地间的朦胧。鞭炮声随之响彻街头巷尾,刚刚四散开的雾气,转瞬便被呛人的烟雾替代——药市庙会,开场了。
而此刻的祭台只剩下神农堂的弟子和祁药老铺的帮工们,江老堂主遣散了帮工,九儿拉上安掌柜和淳于煊就要往庙会跑,安掌柜顿了片刻,最终没有跟上九儿的步伐。
江老堂主警惕地环视了一遍周遭,确定四下暂无隐患后,低声道:
“随我走,别声张。”
江老堂主虽矮小,可她英姿挺拔,神色矍铄,牵着一匹踏雪乌骓走在众弟子前方,气势凛然,外人见状并不敢上前。
乌柑巷里,银杏叶铺陈了满地,神农堂的弟子们为了不引人耳目,步伐都放的轻巧沉稳了起来。
一阵朔风毫无征兆地卷地而起,眼前的银杏叶四散消失不见。风声中,夹杂着几缕凄厉破哑的唢呐声,如铁瓦碎片,贯破晨露,直直刺向江老堂主的耳膜——
“不好!是大黑天!”
她话音未落,一尊马头明王神像轰然砸落面前,青石板迸裂。神像四周,黑影如鸦群聚拢,个个身披玄黑佛袍,面覆金刚面具。他们的佛袍背后鼓胀,赫然生出一堆形同巨鸟的翅膀。
又是一声鬼气森森的唢呐顶破天穹,漫天纸钱纷飞而下,安掌柜眼疾手快抓住一张,只见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地写着——“雁隹山荒,凛谷风凄,十绝一出,生灵无祭……”
安掌柜见势不妙,便从缝隙间悄无声息地翻滚至江老堂主身旁。她不待起身,足尖猛点地面,娇小身躯如鹞子般腾空而起,一脚直踢上了那僧人的面门!
只听“哐当”一声脆响,金刚面具应声脱落。可那金刚面具下的东西,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寒气——
没有脸。
面具之下,竟是一片空洞,唯有几缕幽光隐约闪动。
“……这是西域的傀儡术!”江老堂主的声音,因惊骇而些许沙哑。
就在安掌柜窥破傀儡术的刹那,四周其余的黑袍僧人,动作陡然一变。
他们的脖颈以一种近乎折断的角度歪向一侧,关节发出“咔吧”脆响,手臂如提线木偶般不自然地甩动着,步伐踉跄却又暗合某种节拍,诡谲万分地窜行舞动在狭窄的乌柑巷中。他们口中齐齐喷吐出幽绿色的火焰,那火焰有如长蛇般扭曲着、呼啸着、明暗跳动之间,竟直扑向一旁的神农堂弟子!
他来不及躲闪,衣角被烧得“嗤嗤”怪响,火势顺着衣角如附骨之疽般向上蔓延。
就在弟子们的心神几近失守之际,一个沉稳的身影缓步而出,正是平日寡言少语的冯师傅。
她护在众人身前,脸上却无半分惊惧。只见她并指如剑,竟以指代笔,引动周身稀薄的晨曦水汽为墨,在空中疾书起来。
指尖过处,一道道清辉湛然的符印瞬间凝成,并非绘制于符纸,而是直接悬浮于空——这是西来雪岭的莲门子弟才会用的“凌空结印” !
“灵宝无量,光彻十方;缚邪解真,破汝虚妄!”
一声清叱,空中符印骤然放射出月白色光束,那几具正自狂舞吐火的傀儡,动作瞬间僵滞,周身缠绕的邪异黑气仿佛被投入烈火的冰霜,几声令人心惊的尖叫过后,只剩下地上的几道乌鸦羽毛。
冯师傅收势凝立,声音沉静:
“莲门的叛徒……我离开莲门这些年,西来雪岭的叛徒都跑到祁州来了……”
江老堂主上前看向冯师傅,惊喜道:“如夷!你来了!”
虽说冯师傅未表露一丝骇意,但毕竟作为一个行医老者,她并不会武功,外甥女又过于年幼,冯如夷的出现让她心下平复不少,只是这如夷……怎么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与此同时,庙会上正锣鼓喧天,百戏杂陈。
九儿带着淳于煊几乎吃遍了庙会上的祁州小吃,八珍糕、枸杞蜜饯、驴肉熏肠、饸饹面、豆沫、糖炒栗子……两个人这时候似乎抛下了相识之初的多数误会和偏见,竟真的热热闹闹伙同逛了这一上午。
兴许是知道了彼此姓名,九儿放下了很多先前的戒备,又兴许是这绮罗成堆的闹市景象让人顾不上多想什么,只顾得凑上前去给头脑再鼓吹一些火热。
“——莫道市井无大雅,人间至味在晨炊!”九儿捧着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小脸被寒风吹的通红,刚从一个集市摊上挤出头来,就迫不及待地要向淳于煊宣介祁州美味:
“怎么样!你这中原少爷,没见过这么多小玩意吧!”
“那小师父,下一站要带我去哪里涨涨见识呀?”
淳于煊从九儿怀里翻找了一颗最为松软的糖炒栗子,一边剥一边说道,看向九儿的眼神中满是迫切。说到底两个人都不过是十大几岁的孩子。
“带你去……看……皮影戏!如何!我们祁州的皮影和你们中原的肯定不一样!”
……
他们身后便是鼓吹喧阗,身前是莽然的边北大地。
淳于煊望向远处的不周山,心胸顿感开阔。他并未转头看向九儿,而是很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抓栗子,可却抓了个空——
淳于煊霎时间觉得身边安静的出奇——不对,九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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