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是什么呢。
陆停山不是没有弟弟,姑姑的孩子,小叔的孩子,舅舅的孩子,全都是他的弟弟。
全都跟在他后面“哥哥哥哥”的叫他。
不一样,不一样。
暑期结束,高中开学,陆停山还是没有想通这个问题。
他没有机会去想通了,旧的问题总是被新的问题淹没。
就像又长了一岁的陆停山,许多孩子气的想法,被溺死在日渐繁重的课业里,再无喘息的机会。
上初中时稍加努力就可以拔尖的科目,在这里终于沦为平庸。
一具具朝气蓬勃的年轻身体,在这里成为被早六晚十作息无尽压榨的资本。
睁开眼是激情澎湃行尸走肉般的早读,闭上眼是停滞不前的成绩和老师苦口婆心的劝导。
陆停山觉得很辛苦,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但这里代代相传的辛苦,无处破局。
在某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班主任找到了陆停山,什么话也没说,给他签了一张假条。
在那段时间比钱贵的日子里,陆停山只一秒就猜到,家里出事了。
明明跑出教学楼的时候遍地落日余晖,怎么赶到医院的时候只剩下苍凉的夜色。
陆停山,没有爸爸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毁掉了他的家庭。
肇事者的妻儿还跪在病房前苦苦哀求,说他们家生活困难,拿不出一分钱。
求什么,有用吗。
十七岁的陆停山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却没有选择原谅。
一个夜晚过去,亲戚们来了一波又一波,一场葬礼逐渐成型,陆停山作为亡者独子,成为这其中很重要的一环。
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脸时,陆停山崩溃地跪倒在地上,他不住地哭喊着,看着与自己血肉相连的人被推入火葬场。
沸腾的火焰转瞬而起,燃烧了亡者的躯体,殆尽了活人的希望。
火焰熄灭,悲恸的沙哑的哭喊,经久不息。
十七岁的陆停山无能为力地接受这一切,接受永恒不复的消失、刻骨铭心的离去——
接受死亡。
接受成长。
太阳在天边萌芽,微弱的晨光照在陆停山目光坚毅的脸上,他身旁有人累得睡着,但他清醒了一夜,他在悲伤中痛苦地思考,在离去中痛苦地新生。
天光大亮,他抬起眼,他记得父亲于他未竟的期望,他要缅怀着、坚定地、矢志不渝地走下去。
作为父亲的孩子,作为父亲留在人世的念想,作为父亲品格与意志的继承。
一年匆匆而过。
离高考不足百天,学校里动员组织的誓师大会定在一个日光和煦的下午。
陆停山没有参加,他被班主任叫走,在办公室里讨论高考志愿。
陆停山目标很明确,本省的政法类大学。他的成绩上这所学校绰绰有余,班主任希望他能冲一冲,外省的同类大学也有他想学的专业,并且学校层次更高。
陆停山摇头,说:
“这已经是我的最高水平了,我也不太想离家太远。”
每次都是大差不差的理由,班主任表示理解,也表示惋惜。最后他拍了拍陆停山的肩,尊重了他的选择。
誓师大会还没有结束,陆停山想了想,决定在学校小花园里转转。
他挑了一个隐蔽的位置,掏出小小的单词本。
三个单词过去,不远处就传来一阵小范围的骚动。
这地方里学校后门很近,据说,有些外校的孩子翻墙进来,就会溜到小花园里来找事。
陆停山都打算离开了,隐约听到了一点熟悉的声音。
他小叔家的孩子,陆停言,比他低两届,也在这里上学。
那咋咋呼呼的几声嚎叫,一听就是来自陆停言。
听起来,是准备和外校的孩子在这里大干一场。
陆停山叹气,觉得小孩就是好没事找事。
他跨过几簇矮绿篱,弯弯绕绕地走到了几人背后。
陆停言的朋友们都认得陆停山,还以为他是来帮忙的,三三两两地给他让道。
陆停山在他亲堂弟的背后站住了。在陆停言那张小狗嘴叭叭地吐出一些很难听很恶心的话的时候,陆停山忽然叫了他一声。
“我*!!”
陆停言吓了一跳。
“什么事。”
陆停山问。
陆停言瞪起小狗眼,叭叭地讲述起来,吵得陆停山头痛。
“好了。”陆停山拍拍他,“不是非得动手的事。”
“哥!!!”陆停言呲起个小狗牙来,“***那边一听我叫陆停言就说要打爆我,我**惹他了?是他们先找的事别怪老子干爆他的*……”
陆停山皱眉,转向对方的头目。
他礼貌地开口,问对方一行人里蹲在中间刘海过眉的中二少年,自己弟弟是怎么惹到他了。
中二少年带着那些年特别流行的黑色口罩,一动不动。
后面有人轻轻说,小情歌,内人和你说话呢。
陆停山在心里笑,谁家老大叫小情歌啊,这群孩子真是幼稚的没治。
小情歌似乎终于回神,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往前走了几步,陆停山把弟弟拽到了自己身后。
陆停山依旧礼貌:“你对他有什么意见。”
小情歌一怔,刘海后面一双黑亮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陆停山。
陆停言火气直冲脑门,他挣脱开他哥的手:
“看你*呢**?”
在陆停言动手前一瞬,对面的中二小情歌忽然勾下了口罩。他伸手把刘海往上一插,露出了整张白皙的脸。
一双黑亮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陆停山,他颤抖着叫了一声:
“哥。”
陆停山脑子“嗡”的一声巨响,他眼疾手快地把陆停言的拳头拦了下来。
陆停言此时也惊呆了,他难以置信地“你你你”了半天,终于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余南晴!?”
如果余南晴精心策划的重逢发生在一切变数之前,那么他依旧可以得到陆停山无尽的放纵和溺爱。
可惜,陆停山已非昔日的陆停山。
陆停山来不及说什么,问什么,余南晴就猛地一头扎到他怀里。
一双细瘦的胳膊紧紧环住他,陆停山迷茫地望着渐蓝的天,几乎难以呼吸。
陆停言狗爪子伸过来,把余南晴从他哥身上撕下来。
双方的战火因为头头儿们有同一个哥哥而平息。
而属于陆停山的名为“弟弟”的闹剧才刚刚开始。
看着余南晴眼泪掉个不停,陆停言愕然,这是那个几天前一脚踹飞小吃摊凳子扬言要把自己揍趴下舔鞋的混混头子吗。
陆停山摸出一包手帕纸,塞进余南晴手里。
余南晴一抽一抽的,固执着一遍一遍地叫哥哥。
“好恶心……”陆停言撇撇狗嘴,“多大了还喊叠词。”
余南晴根本听不见他的冷嘲热讽。
陆停山拧着眉头,抽空答应两声,脑子飞快运转着。
他的时间不多,只能先问该问的,尽快解决问题。
陆停山微微蹲下去,尽量与坐着的余南晴平齐,问:“小晴,你现在在上学吗。”
“上。”陆停言答到,“上商校呢,一个职高。”
“好,那你们现在没有放假吧,你出来你老师知道吗。”
陆停言哼笑一声:“他们这样的老师才不管。”
陆停山顿了顿,开口:
“陆停山。”
“到!”
“给我滚。”
“我*……”陆停山翻了个白眼,“我闭嘴行了吧。”
“老师管得很松,他们觉得我没出息,就不管我,哥哥……”
陆停言再度愕然,他们当地的商校是出了名的脏乱差,老师对于那些叛逆到底自甘堕落的孩子毫无办法,不管他们是无可奈何,也是对自己的保护。
余南晴何苦装成这样,陆停言在心里嘲笑他,陆停山又不是傻子。
“嗯。”陆停山继续问,“那你现在这种状态,叔叔嫂嫂知道吗。”
余南晴大眼睛眨啊眨:“什么意思……哥哥。”
陆停山站起来,他背着光,脸色有些阴沉:
“你现在这种不好好上学,动不动就逃课逃学惹是生非的状态,你爸妈知道吗。”
陆停山俯视着那张无辜的小脸:“你最好讲实话,余南晴。”
终究是离得远,余南晴从未见过陆停山发脾气的样子,但是陆停言作为他堂弟,显然很懂得如何在这种时候趋利避害。
陆停言笑得幸灾乐祸,说得却苦口婆心:
“你就说实话呗,小晴。”
“说你就这样拿着叔叔嫂嫂的血汗钱虚度了三年时光,说你在小吃街明明认出了我还故意找事,说你在我哥面前从来都是夹着尾巴装可怜。”
陆停言笑得越发阴恻恻:
“你说啊,余南晴。”
余南晴的目光从陆停言脸上滑到陆停山脸上,这些事情,明明他全都可以解释。
但他天真的以为见到哥哥才是最重要的事,没想到对于哥哥来说,重要的是这些冷冰冰的质问。
对于陆停言说得那些乱七八糟毫无根据的话,陆停山面无表情,但余南晴知道,他信了。
果然,他们才是兄弟,站在余南晴面前的,原来是别人的哥哥和别人的弟弟。
连名字都这么像的两个人。
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
这么冷漠无情的两个人。
余南晴拼命咽了口唾沫,最后看了一遍陆停山不留一丝温情的眼。
他跑了。
落荒而逃。
在陆停山的情绪复杂的眼睛里留下了一个夕阳里奔跑的背影,自此消失不见。
余南晴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学校,在恶臭夹杂着烟灰味的厕所里兄弟们对他嘘寒问暖,余南晴忽然觉得,这是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而不是那个漂亮的小花园。
余南晴忽然就放弃了,其实一直以来也很累,他终于下定决心放过了苦苦坚持自己,他想,既然在陆停山眼里我是这样的人,那我就做这样的人。
与此同时,他忘记也失去了十五岁那年夏天,他曾短暂拥有过的名为“哥哥”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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