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命,弟弟阿禾走得格外坎坷。
阿禾没有等来接走他回去锦衣玉食的大官父亲,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个野种,哥哥走后母亲身体不胜从前,美色渐衰,起先还能再青楼里苟活着,老鸨也不想养着两个废物,没过多久就被赶了出来。为了不让吃饭变得困难,阿禾在各处当伙计,打酒、去码头抗粮袋、走山路挑盐巴,重物长长压得肩膀红肿流脓,经常也忍着熏天的恶臭搬运粪桶,在热天的时候他也抬运过棺材,有时候天气太热,犯了暑气,阿禾路也走不稳,他总是在想,哥哥为什么一封信也不肯寄回来,焕京这般繁华之地,要是哥哥能寄些钱回来给母亲看病就好了。时间一久,阿禾就不这么想了,在他心里哥哥已经死了,就像他们从未在一起生活过,日子总要过下去,不能就把盼头寄托一个死人身上。阿禾最喜欢的就是烟花三月,因为那些腰缠十万贯的贵人们纷纷驱驾着马车从全国各地赶来,这样的话他也可以去马场赚更多的钱,他给那些有钱老爷们喂过马,他喜欢马,因为马不会像人这般欺负他,而且他觉得马跟他很像,看上去都很累。除了喂马之外,阿禾还要把马厩里的马粪马尿清理干净,给马匹洗澡清理伤口,有时候要跟着马走,马去哪他去哪。
阿禾自己也记不清是给哪位大人洗马,去到了一处基金奢华的府邸,他在门口待命,就看见一群官老爷朝他走了过来,官老爷看他的眼神很是温柔,给了他金子,摸了他的脸,还说要带他去焕京。阿禾脑子里嗡嗡的,他拍掉身上的马毛和污垢,说要回去问问阿娘。
这些事情都是青山君告诉许砚樵的,也是青山君花费了大量的财力才把阿禾找了回来。只不过是在先帝驾崩三个月后,他才见到阿禾的。想到此处,许砚樵脚步已快了几分,身后新仆亦步亦趋跟着,刚踏进别院那道青漆门槛,廊下便有个青布裙影快步迎上来。
“见过筠哥儿。”汀兰屈膝行礼,素色布帕还攥在手里,指节微微泛白。
“汀兰,阿辞怎么样了?”许砚樵声音里压着急,不等她起身便追问。
“昨夜里又发了魔怔,闹到后半夜才歇下。”汀兰一边陪着他往里走,裙摆扫过阶前新冒的兰草,脸上愁绪又重了几分,“今早府门一开,我就往青山君那边跑了,郎中好不容易找来些新药,刚在小厨房熬好,还烫着,本想着等凉些就端过去——”
“新药?”许砚樵脚步顿了顿,眉峰蹙起,“院子里的药材竟用完了?要你这般急慌慌去求?”
汀兰垂了眼,声音低了下去:“不是用完了……是辞哥儿不肯喝,昨儿熬好的药,全被他掀翻在地上了,碗都碎了七八个,没办法,只能再去求新的来熬……”
许砚樵喉间发紧,将火气按下去,碍着汀兰不敢发作,只重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焦灼,脚下步子更快,几乎是往阿辞的卧房冲去。
刚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一股浑浊的怪味便直冲鼻腔——是药汁的苦腥、呕吐物的酸腐,混着火盆里炭灰的闷气,缠在春日寒凉的空气里,格外刺鼻。屋内果然燃着炭盆,火星在灰里明灭,地上更是一片狼藉:褐色的药汁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几片碎瓷嵌在其中,还有些说不清的秽物黏在裙摆大的褥子角上,想来是阿辞挣扎时弄掉的。
床榻上帘帐歪斜地垂着,被褥揉作一团,而阿辞竟没在床上——他就那么趴在离火盆不远的地上,浅棕色的卷发黏着不明液体贴在脸颊,露出的皮肤苍白得像纸,嘴唇褪尽了血色,只剩一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红。一缕唾液从他嘴角缓缓淌下,落在青砖上积成一小滩,他睁着眼,却没有半分神采,那双往日里总含着笑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像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一具轻飘飘的躯壳,连许砚樵推门进来的动静,都没能让他眨一下眼。
许砚樵只觉心口像被一只冷手攥住,连呼吸都滞了半拍。他快步上前,蹲下身时不慎碰倒了脚边一只空药碗,瓷片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响,阿辞却仍是毫无反应,空洞的眼神直直盯着地面某一处,仿佛那片污渍里藏着什么能吸走魂魄的东西。
“阿辞。”许砚樵声音发哑,伸手想去扶他,指尖刚触到阿辞的胳膊,就觉出一片惊人的凉——春日里屋中虽有火盆,阿辞身上却像裹着层寒气,布料下的躯体瘦得硌手,连手腕都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身后汀兰也跟了进来,见此情景,眼圈瞬间红了,忙上前收拾地上的狼藉,布帕擦过那些秽物时,手都在抖:“怎么又趴在地上了,这才扶起来……”
许砚樵没接话,小心翼翼地将阿辞打横抱起。阿辞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头,乱发上的怪味混着微弱的呼吸拂过颈侧,许砚樵只觉得鼻腔发酸。他低头看了眼怀中人苍白的脸,以前在扬州的时候,里这张脸上总挂着笑,会追在他身后喊哥哥,会捧着刚摘的玉兰花瓣塞给他,可如今,连睫毛都耷拉着,这头棕色的卷发也没了光泽,没半分活气。
“把新药端来。”许砚樵抱着阿辞往床榻走,声音沉得像浸了水,“再找块干净的帕子,打盆温水来。”
汀兰应了声“是”,转身快步出去。
许砚樵将阿辞轻轻放在床榻上,伸手替他理了理黏在脸上的头发,指尖擦过他冰凉的脸颊时,阿辞的眼睫忽然极轻地颤了颤,口中溢出一声模糊的气音,像在唤什么,又像只是无意识的呻吟。
许砚樵的心猛地一揪,连忙俯身贴在他耳边,声音放得极柔:“阿辞,哥来了,乖,先喝药,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窗外的春风吹过院中生机勃勃的新树,花瓣簌簌落在窗台上,屋里却静得可怕,只有火盆里的炭偶尔发出一声轻响,衬得阿辞那声微弱的气音,格外让人心疼。
汀兰端着药碗进来时,另一只手还托着铜盆,帕子搭在盆沿,热气裹着药香漫进屋里。许砚樵先接过铜盆放在床头矮凳上,取过帕子蘸了温水,拧得半干,再俯身去擦阿辞的脸——指尖拂过阿辞的眉骨、鼻梁,才惊觉这张脸原是和自己有七分像的,只是眼下颧骨突出,眼窝陷着,连往日里饱满的唇都缩成了薄线,全是被癫症磋磨的憔悴。
擦到下颌时,许砚樵瞥见阿辞的衣领敞着,露出半截锁骨,上面几道红痕纵横交错,乍看倒像是他疯癫时胡乱抓挠出的印子:痕线细碎,边缘带着点不规则的毛糙,还结着些浅淡的痂皮,和寻常挣扎时指甲划出来的伤没什么两样。可他指尖轻轻蹭过那处时,阿辞突然瑟缩了一下,许砚樵心里微顿,借着擦汗的动作把衣领再往下拢了拢——这才注意到些细微的不同:最底下一道红痕虽浅,却隐隐透着笔直的走向,不似指甲挠出的弯扭,锁骨下方两道平行的红印,间距竟分毫不差,尾端还压着一点极淡的瘀青,倒像是被什么细韧的东西蹭过,又被指甲补划了几道,才显得这般凌乱。
许砚樵没往深了想,只当是阿辞疯癫时撞在什么尖锐物上,又自己抓挠加重了伤,心里反倒生出几分怜惜——这孩子癫症发作之时连疼都没有感觉吗?伸手去握阿辞的手腕,想替他擦手,又见小臂内侧也有几道类似的红痕,沿着手臂内侧的弧度蜿蜒,恰好藏在衣袖常覆的位置,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许砚樵指尖触到那处,只觉皮下隐隐有些发硬,想来是抓得深了,愈合时结了硬痂,便暗自记下:等会儿涂药得仔细些,别蹭破了新长的皮。
正攥着那只手走神,身后汀兰已捧着个白瓷药膏盒站定,低声道:“筠哥儿,这是青山君给的治伤膏,说涂着不疼,辞哥儿前几日也总说痒,该是抓狠了,我看着都心疼。”
许砚樵闻言点了点头,接过药膏时指尖碰了碰盒沿,温声道:“你出去吧,这里我来。”他没提那些红痕的异样,只当是自己多心——阿辞疯起来连自己都抓,有这些伤也不奇怪。
“是。”汀兰轻手轻脚退了出去,门轴吱呀地响了一声,又归于寂静。
许砚樵放下药膏,伸手想去解阿辞的衣襟——想着把身上的伤都涂些药,免得日后留疤。
床板吱呀发出声音。
阿辞突然像被火烫了似的弹起来,双手死死护着胸口,身子往后缩到床角,喉咙里发出的怪响,接着突然哭喊起来:“别碰!别打我!我不闹了!我听话!”声音里满是破碎的恐惧,眼神死死盯着许砚樵的手,仿佛那不是要解衣,而是要举起什么让他惧怕的东西。
许砚樵连忙收回手,双膝跪在床榻边,小心翼翼捧着阿辞的脸,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他的,声音放得比春日的溪水还柔:“阿辞,看着我,是哥,没有人要打你,哥只是想给你换件干净衣裳,涂了药就不疼了。”
阿辞的瞳孔颤了颤,浑浊的眼神在他脸上来回扫着,像是在辨认什么模糊的影子。过了片刻,他忽然发出一声细碎的呜咽,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方才没擦干净的药渍,黏在许砚樵的手背上。“哥……哥哥……”他哑着嗓子喊出两个字,下一秒便扑进许砚樵怀里,双臂死死搂着他的腰,指甲几乎要嵌进许砚樵的衣料里。
许砚樵的手顿了顿,随即轻轻抚上阿辞的后背,掌心贴着他单薄的衣裳,能清晰摸到肩胛骨下方一处细微的凸起。
怀里的人还在抽噎,许砚樵低头擦去阿辞脸上的泪,指尖再次拂过那道藏在衣领后的红痕——不管是抓的还是撞的,往后他得多盯着些,绝不能再让阿辞把自己弄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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