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都是自家人,不用拘礼。”萧岑岿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锦凳,“坐吧,桌上还有温着的杏仁酪,你长姐特意让御膳房给你留的。”许砚樵眼睛一亮,谢过皇帝后就挨着许栖梧坐下,伸手端过瓷碗,却没急着喝,只偷偷拉了拉许栖梧的衣袖,小声道:“长姐,我有话跟你说,是关于……今日街上看到的槟腊商人。”
许栖梧指尖刚触到弟弟微凉的手背,心里便咯噔一下。樵郎如今已是十七岁的少年,总还像小时候那样往养心殿暖阁闯,传出去难免让有心人抓住话柄。
她悄悄捏了捏许砚樵的手腕,转向萧岑岿时,语气软得像浸了温水:“皇上,方才让小厨房炖的银耳羹该好了,我带樵郎去取来,省得在这儿闷着,扰了您看折子的心思。”
萧岑岿瞧着她眼底那点小心思,哪会不明白,指尖刮了下她的脸颊,带着纵容的笑意:“去吧,让小厨房多盛一碗,回来给你留着。”又看向许砚樵,语气松快了些,“跟着你长姐,别乱跑。”
许砚樵还没琢磨过味儿,就被长姐拉着掀了暖帘。刚走出殿门,迎面而来的冷风让他打了个轻颤,却见许栖梧停下脚步,转身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声音压得低低的:“都多大了还往养心殿闯?那暖阁里常议国事,下次再这样冒失,长姐可真要罚你了。”
许砚樵这才后知后觉红了耳尖,挠着袖口小声道:“长姐,我……我就是有事情想找你,忘了分寸……”
许栖梧见他耳尖红透,语气先软了半截,伸手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领口,眼底带着点了然的无奈:“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冒失。可是跟青山君闹别扭?”
许砚樵倒是想和青山君闹别扭,但青山君那副样子很难让人和他吵起来,就算是要吵,许砚樵也说不出多少狠话,因为青山君对他太好了,可是好在哪他也说不清。
“樵郎,你和青山君是夫妻,夫妻之间就要互敬互爱才能长久。”
这话像戳中了许砚樵的心事,他猛地抬头,语气却格外执拗:“长姐,我对青山君无意,我……我对青山君就似兄长,这么多年我好像就是没法让自己爱上他。”
许栖梧愣了愣,刚要开口,就见弟弟攥紧了衣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后怕的颤音:“长姐其实……我今日找你,是有两件事不敢瞒着你。前几日狐狸军进城,我不小心冲撞了他们的将军陆锷锴,但他们却没杀我,无意间听到青山君和他说起兵部尚书王承光要向槟腊借粮的事情,后来几日我在大街上买点心,却发现了多了许多槟腊商人,我总觉那王老贼心里肯定又在打什么坏算盘,就想赶紧来告诉你,不然他又联合着皇后娘娘一起来欺负你,皇上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许栖梧伸手捂住了许砚樵的嘴,随即说道,“有没有受伤,陆锷锴放过了你?”
“他们看我穿着宫制锦袄,没真动手,可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许砚樵说道,“长姐你也知道陆锷锴?”
“陆锷锴原在王承光麾下,对王承光很是忠心,当年王承光还在北境剿匪时被裘族的人逼到绝境,朝廷都以为王承光必死无疑的时候,半路杀出了个陆锷锴,他一个人的出现直接扭转了局面,竟带领王承光残部一举夺回了北境边疆,将裘族人赶回国界以北甚至还占领了部分裘人的地盘。”许栖梧继续说道,“后来发生了南蝗之乱,先帝将陆锷锴单独召回,迅速组建了狐狸军,好在镇压及时才没有发生大乱。今上登基后深觉大祯不宜再打大仗,决定休养生息,狐狸军臭名在外,为了让各方吃下定心丸,只能将狐狸军派去北境。”
“一山容不得二虎,皇上认为王承光盘踞北境已经于是就派给了他刺探槟腊国情的任务,杯酒释兵权调到了西南?”许砚樵说道。
“不错。”许栖梧心中一动,只觉弟弟是真的长大了,竟有这般敏锐的政治嗅觉。可转念一想,青山君虽位居内阁首辅,能护弟弟安稳度日,但许家自始至终都没给过他选择的余地,反倒让他成了家族权衡的牺牲品,他作为男儿郎却要嫁做别人做妻,何况还是没有名分的妻子。这般念头涌上心头,惋惜与愧疚便交织着漫上来,在心底沉甸甸地压着,始终难以弥补。
“其实北境这三年,本就是皇上给陆锷锴的机会,他也确实抓住了。这次回京,皇上封了他西南三省总督之职。”许栖梧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话音稍顿,才回过神来,轻轻覆上许砚樵的手,将它按在自己小腹上,声音压得极柔,“樵郎,你要有小侄儿了。”
许砚樵猛地睁大眼,瞬间喜上眉梢,语气里满是急切:“真的?太好了长姐!何时有的身子?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已经八个月了。”许栖梧温声解释,“樵郎莫怪,六个月时肚子还不明显,太医只让我多进补养着。我想着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不愿声张,平日里穿衣也多了些心思,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如今肚子实在藏不住了,才同你说。”
话音未落,许砚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猛地攥紧长姐的手,声音里添了几分急切与郑重:“长姐,往后你一定要万分小心!”
许砚樵辞了长姐,转身便出了宫。此次入宫,他并未告知青山君,脚步熟稔地拐向那处皇帝特为他开的小门——那扇门藏在宫墙僻静处,避开了往来人眼,也成了他与朝堂明面上的权力场域若即若离的佐证。
方才长姐的话还在脑海里反复回响,越琢磨越觉心惊:陆锷锴能在焕京这般逍遥跋扈、横行无忌,哪里是单凭一己之力?分明是背后站着皇权,才敢如此有恃无恐。这般想来,此次皇帝召他回京,恐怕与兵部尚书王承光脱不了干系——皇帝这是要借陆锷锴这把刀打压王承光。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心思愈发清明:兵部尚书虽握着武官升迁的人权事权,可真正能调动兵马的调兵权、能统领军队的统兵权,却牢牢攥在陆锷锴手里。此次陆锷锴升任西南总督,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意,王承光即便心里翻江倒海、满是不忿,也只能硬生生憋回去,不敢道半个不字。
两人看似同获升迁,皆是恩宠,可明眼人一看便知,皇帝这步棋走得有多精妙,分明是要斩断他们二人联合的可能。要知道,陆锷锴曾舍命救过王承光,王承光又曾对陆锷锴有知遇之恩,这般生死与共的渊源,皇帝怎会毫无察觉?
他抬头望了眼宫墙上方的流云,忽然冷不丁想通一层:皇帝哪里是只断他们的联系?更是在借着这升迁的由头,试探陆锷锴的忠心——一边是有恩于己的故交,一边是握有生杀大权的君王,皇帝就是看陆锷锴究竟会如何抉择,看他会不会为了权位,彻底站到王承光的对立面。
念头至此,许砚樵后背忽然窜上一阵凉意,连指尖摩挲袖角的动作都顿住了。他猛地想起自己的身份,他是青山君的男妻,长姐是皇帝眼前最得宠的妃子,而青山君,正是手握重权的内阁首辅。
往日里,他总以为皇帝特许自己走小门、私下召见,真的是看在长姐的情分上吗?真的是对他这个“皇亲”的格外体恤吗?此刻想来今日皇上那句“都是一家人”却冷汗倍出。皇帝分明是借着他这层特殊的关系,将他变成了牵连着皇权与内阁首辅的一条隐秘细线。
他无意间传递的每一句家常、随口提过的每一句青山君的日常,说不定都成了皇帝窥探内阁动向的窗口。自己还傻傻以为是恩典,实则早成了皇帝制衡青山君的一枚棋子,一枚连自己都蒙在鼓里的活棋。
这般想着,许砚樵只觉脚下的路都变得虚浮起来,连呼吸都不敢放重。若是哪天皇帝觉得这枚棋子没用了,或是青山君与皇权起了嫌隙,他夹在中间,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寒意还没在后背焐热,手腕突然被一股滚烫的力道攥住,紧接着整个人被猛地拽转,带着酒气的胸膛直接撞了上来。许砚樵踉跄着要退,腰却早被铁臂圈死,陆锷锴的下巴甚至抵在他颈窝里,呼吸灼热得烫人。
“樵郎这魂儿飞到哪里去了?”陆锷锴的声音黏在他耳边,带着刚升任西南总督的肆意,指尖故意往他腰侧软肉里掐,捏得许砚樵身子一缩,“莫不是在想哪个相好的?想得路都走不稳了?”
他垂眼睨着许砚樵泛红的耳尖,拇指在那处腰肉上反复碾着,笑得荤素不忌:“总不能是想你家那位青山君吧?”语气里的轻慢毫不掩饰,“一张脸板得像块冰,床策间怕也是木头似的毫无半分趣致。”说到此处竟还真像是在惋惜什么。
见许砚樵咬着唇不说话,陆锷锴索性把人往宫墙根按得更紧,指尖几乎要探进衣襟里:“我瞧着,你方才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倒像是在想上回在我床上……。”
“住口!”许砚樵终是按捺不住心头翻涌的躁动。这些年青山君待他向来是温润体贴,纵是平湖映月也掀不起半分涟漪,可眼下陆锷锴这番污言秽语,竟叫他不受控地浮想联翩……这算什么?许砚樵仿佛越长大越不能理解自己这副身体,自己怎能变得如此不堪!
陆锷锴却忽然低笑,那笑声里裹着几分玩味的回味。他缓缓凑近,温热的气息先一步拂过许砚樵耳畔,故意顿了两秒才开口,声音压得又沉又黏,像缠在指尖的丝:“樵郎,樵郎……你在想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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