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漫天风雪送伊人

似乎这儿的司业都不想让我入学。一因我是女儿身,这有悖常理;二因我是宰相独女,我父亲虽权势滔天,但名声不太好,传闻贪腐霸权手到擒来,文人墨客却最是清高,而这位怒骂我的傅司业,无人知道他也三次踏足相府,奈何父亲置之不理。

我虽跑不过大人,但好在小孩身体矫健,正巧那时候已有许多人凑到窗前看笑话。

我一路冲到御璟书院,在门口一字一句大喊:“汪纵,快出来!我有事找你!”

七岁的汪纵还没学会装深沉,得意地跑出来,替我拦下发疯的傅司业,只是拖着长长的尾音,调侃问:“宋莹,今天有事求我啦?”

我匆忙上前,拉着他边往外跑边说:“快,让你家车夫送我回府上。”

我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我怕他像之前一样调皮使坏,但这次他一反常态,乖乖地和我一起跑到门口,拉我跳上马车,下令往宰相府去。

随便国子监的老师对着扬长而去的马车放什么狠话,我仗着坐的是皇子的马车,仗着我父亲是宰相宋昀,管它呢。

一路的不安无法停歇,汪纵在马车里聒噪地说些什么我全听不进去,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回想母亲异常的点点滴滴。她徒手绘制医书和军械图如同不见天日的罪证,她曾要操办女学免费招募学生却被众官进谏反对,她开设杏林春馆却被百姓谩骂成女巫妖精,她创办的女子手工业合作社被官府叫停......

那些我看不懂的,母亲热衷的,到底有着什么魔力,是当年的我远无法理解的。我小小的心事就只是,回家还能见到母亲,那世上任何珍品好物我都不屑一顾,我要娘亲。

我到家的时候,顾姨早已到家。她正在马舍拴马,诧异比划问我怎么回来了。我见顾姨在家,心安片刻,立马跑去里屋找母亲,心里暗暗庆幸,幸好是我多想了。汪纵没有跟上来,他在和顾姨手语说些什么,然后没等我进屋,就立马喊住我:“宋夫人她没回来。”

我心里咯噔,立马回身问顾姨,得知母亲从早已关停的医馆下车,汪纵立马令车夫掉头,拉着我上车就走。顾姨去通知父亲。

医馆里的药箱还是满的,被人诬陷为妖精后就连义诊都无人问津。医馆关停的两年里,母亲常来打扫,四处还是亮堂干净的,没什么尘埃。母亲不在医馆,倒是医馆后门虚掩着,那门后连着水清见底的幽溪,两岸的石板路都长了许多青苔,走路偶尔脚滑一两下。我看见门口有打滑的新印迹,朝着不远处的听荷桥走去,和汪纵四处打听是否有人见过杏林春馆的女大夫,路人嗤之以鼻嘴里念叨:哦那个女妖精!然后嗤笑离开,偶有人驻足认真回想但是未果。

我和汪纵沿着幽溪一直走到无想山下,翻过那座山,就是君不见河。累虚脱了,迎上了汪纵差人回宫搬来的援兵。

母亲常带我来爬无想山,石梯千层,无惧于色。和汪纵登顶后,也未见有何踪迹可循。汪纵去敲山顶寺庙的大门,问僧人也未有回音。

那条无边无际的护城河,在最后一抹斜阳下清润如玉。那日汪纵没有回宫,在相府陪我。父亲彻夜未归,顾姨和管家们全都四下寻找。我心中难安,彻夜未眠。汪纵偶尔睡着,被烛火晃醒,昏沉问道:“回来了么?”

我摇头,他困得眼睛睁不开,下床出去了。片刻后回来,脸上水还没干,精神抖擞地问我:“我拜托二哥去找吧。”

我不知大人的事,我也不知母亲是否真的只是想短暂躲开一会。我不知如何决定时,他已吹响骨哨。骨哨是二殿下汪绍送给他的三岁生辰礼,汪绍年长我们七岁,文采斐然,武功卓绝。坊间传闻汪绍爱听戏,于是京城名门的小姐们都爱出入梨园戏台,却从未有人见过他。只有我们知道,二哥哥他最爱的不是听戏,而是化上红妆扮作刀马旦。

大人们的心思和目光总放在大事上,我们这些小孩的琐碎事都是仰仗二哥哥帮忙。他无所不能。骨哨吹响后,二哥哥和他的贴身侍卫狼影很快就出现了,我只是打了个哈欠的功夫,只是常听汪纵说起,却不知二殿下真有如此神力。但综合往日种种,我并不太惊讶。

二哥哥听我述完母亲的事情,叮嘱汪纵陪着我,然后嘴唇蠕动半天想安慰我什么,也只是转头交代汪纵和汪纵那些侍卫们,便带着狼影匆匆离开了。

次日,我睁着眼看着窗台上黑影一点点褪去变成阳光。皇宫的侍卫尽职尽责,站岗的站得笔直,巡逻的威武庄严。我从未见过宰相府这么严肃过。

汪纵一夜昏昏沉沉陪我聊天,黎明时才浅浅睡了会儿,他睁眼看见我抱膝发呆,起身坐过来,与我并肩望着外面,春和景明,鸟雀相欢。

良久,他才开口,道:“桂花酥?”

我扭头看他惺忪的睡眼,他拿着一块金灿灿的糕点,朝向我。

这糕点是他的母妃琛嫔研制的,镶点着桂花的酥皮裹着细细的咸香香丝肉绒,我俩从前抢着吃,后来琛嫔离世,我没见他再吃过。只是没想到,他刚刚从怀里拿出了一块。

我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接下了。咬了一口,桂花香在我嘴里弥散开,还没咽下去,就听见杨管家和二殿下汪绍回来了。

“小姐.....”是杨管家的声音。

我立马跑出去,见杨管家急匆匆地一瘸一拐跑来,望向我,又垂下头,良久未能说话,似乎有千言万语压在他肩上,他的肩一抖一抖,终是没能再说出一句话来,只眼泪不住掉。

汪绍神色凝重,但他向来如此。我有预感,母亲是不是被谁欺负了,是哪个蠢货惹母亲不开心了?总之....我知道了事情很糟糕。

汪绍缓缓走来,站定我身侧,深吸一口气,道:“莹莹,宋夫人,在有清河,自尽了。”

我瞬间愣住,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似的,眼前一阵发黑。但只是被消息震慑到了,因为我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便笑问怎么可能?哪怕我明知他们不会欺骗我。我刚挪动一步,就瞬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天昏地暗。

待我醒来时,天已黑透,屋内烛光摇曳,宰相府内一片哀戚。我下床,晃悠悠循声走到灵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火气味。灵堂内,人影绰绰,哀声四起。父亲站在一旁,眼眶通红,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我恍恍惚惚地走近,一切是那么不真实。

我的发髻还是母亲昨日为我梳好的,脚下的蜀锦鞋是母亲买的,就连我口袋里没吃完的半块姜饼也是早上母亲递给我的。我看着人群之间的那大大的黑匣子,置身事外。

我自以为冷血,眼泪也没落几滴。只是我对母亲的时间线停在了最后一面,我尚未学会直面失去。

在我还没搞明白死亡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已先领会到了小孩的恶意。

七日之后,我遵父亲教诲继续前往国子监读书。母亲的丧礼办的甚是风光,至少在父亲看来是这样。

前来吊唁的宾客被父亲赶走了好多。多是从前最不喜母亲办的那些医馆学堂之类的文官大臣,反对女子丰禾社、杏林春馆之徒。借吊唁之名,行人情事故。

傅司业正是其中之一。以他那副伪君子面孔,我很快就被挑刺儿拎到院里罚站了。

直到放学后,大家都走了。我低着头,一言不发,靠在青砖砌成的冰冷墙上,听着面前这位身高七尺的壮硕男人喋喋不休说教我,他那套找茬儿的说辞,以及抨击我作为女娃入学的壮举,我左耳进右耳出,百无聊赖时,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问我:“宋莹,你怎么还不走?”

傅司业见是皇子,未多言,只冷哼一声道:“在国子监,你便是学生.....”

汪纵冷眼看了司业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直接看着我:“我问你话呢。”奇怪,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吊儿郎当的他身上透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

我拽着他的衣袖就往外跑,留下一句“司业再见!”和目瞪口呆的傅司业。

自上次汪纵在宰相府过夜被发现,皇上和太后大发雷霆,他今日便只将我送到府上便匆忙离开。

我刚进屋,哗地一声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父亲这几日没有上朝,在书房里不知做些什么,也没有心思过问我。倒是顾姨忙前忙后一顿操劳,往常做点心、收拾书房这些,都是母亲做的。她闲下来的时候,就偷偷在角落抹眼泪。

第二日,大雨彻夜未停,水漫金街。去学堂的那条路有辆浅蓝色马车车辕断裂,停靠在一旁。我拉开帷幔,看见沿途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隔着大雨喊:“历德贤,要不要一起?”

他的书童曹琛是武英书院的奇才,护着自家主子露个头谨慎地盯着我,不说话。

“那我走了。”我放下帷幔。

顾姨正要驾车,马车里的历德贤忽然就剧烈咳嗽了两声,我和顾姨心一软,就停下来,刚想开口,历德贤探出头,露出那张惨白的小脸,笑说:“有劳小姐。”

隔着大雨,我看着他浅浅的酒窝,惋惜年纪轻轻就患上不治之症。

马车继续行驶,他俩相对而坐。

“你不怕传染么?”左侧的历德贤扭头问我。

我摇头。在国子监玩的这些日子,对各家公子的信息量掌握的明明白白。我问过母亲,历尚书家的娇俏公子怎么得了个不治之症,国子监的学生都怕传染,没人跟他玩。母亲说,哮病不传染,说话间母亲翻看她那本厚厚的不知是何人编撰的医书,依稀记得少不更事时母亲和我说她其实是一名医生,又立马改口说是大夫。我说大夫都是男的。母亲说可以是女人。

“小姐尽管放心,我看过许多大夫,确保不会传染。”他瞪着圆圆的眼睛和我保证,眼睛清澈见底。

他甚是可爱,我眼角笑意涌出,一旁的曹琛警惕地盯着我。

“曹琛,看什么呢?”历德贤淡淡提醒道。

“主子,她看你。”曹琛直言。

“你嫉妒?”我忍着笑紧盯着曹琛,他皱眉厌烦地看我一眼,把头扭了过去。

历德贤娇羞淡笑,耳廓泛红,拿起书挡着脸,正襟危坐地温习。

三人一同到了国子监,曹琛扶着历德贤率先下车,我紧随其后。

汪纵穿着淡紫色锦缎长袍,独自撑着伞,看样子已在门口候我多时。

顾姨给我撑着伞到汪纵跟前,他柔顺的黑发微微淋湿,几缕发丝粘在额前。他好奇问道:“你怎么和那小子一起来的?”

“哦,历德贤?他马车坏在路上了。顺路。”

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有了一点点联系后,我便总想着为这个怂包出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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