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金兰得不到回答，渐渐仓皇了视线。
她不明白孙女为什么这么沉默而冷静。
“顺清，你不想回陆……”
苏凤晚提高声音，似乎无意地打断了她的话。
“谁能肯定高原的陆地就不会被淹没，该死的鬼天气，一直下雨，难道不会有一天水涨到米诺高原去吗？”
她语调讥讽，又因为长久以来挂着的温柔面具而显得割裂，所有人都看向她。
苏凤晚忽然觉得自己是揭破皇帝新衣的小孩。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人的情绪很难分辨，至少此刻的她分辨不出，她们眼里究竟是被打破希望的悲伤，还是被打破幻想的愤怒。
实际上，她只是重复了萧顺清真正的意思。
萧顺清也在看她，视线无喜无波，更难揣测她的心思。
苏凤晚和她对上视线，心里一紧，又很快侧过头。
周莹无措地放下手中食物，呆呆地看着苏凤晚，丘莲抚了抚她的背。
一片静默中，萧顺清开口了。
她好像更没有听见苏凤晚刚刚说的残酷未来。
萧顺清回复了奶奶的话：“我会找她们。”
沈金兰：“那，那你不想回陆地？小苏可能太悲观了，那么高的高原，怎么会被水淹呢？”
洪水伊始，人们也想过，内陆高山怎么会被淹呢？
沈金兰的话没有宽慰任何人，反倒让所有人都对陆地的存在产生一丝惧怕，仿佛只有身下的铁船能够带给她们安全感。
萧顺清没有说关于水位的事，反而笑得像哄人，对象是沈金兰：
“奶奶，我上了岸就跟没有异能一样，我在船上更安全，船上的生活不好吗？”
沈金兰被安抚下来，不去想陆地的命运，的确，船上的生活她满足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不一定要下船，有家人的地方她就觉得安稳。
萧顺清就是她的家人，她还承诺会去找剩下的家人。
“好，好，我们慢慢找，找不到也没有关系，也许她们是在很远的地方活得好好的，都好好的。”
周莹勉强压下对遥远未来的惊恐，勉强挤出一个笑。
“我也要找，我的家人，可能她们还在岸上。”
萧顺清叹了口气。
这很正常，人类，在洪水来临之前总有自己的社交关系。
也许是友人，也许是亲人，爱人，点头之交……
在这样的大灾难下，就算是情感淡漠的邻居，她们或许也会想知道对方的下落，是否活着。
陆地是她们这么久航行以来的希望，之一。
她们都想过以后想过跟在船上生活的日子，也已经接受这一可能性，所以拼命的想留住陆地上的东西。
那些土壤，那些花草，那些鲜活的动物。
但是，如果陆地还没有被淹没，或者，她们有机会再次回到人群，还能活下来，她们难道不能拥有第二个选择吗？
丘莲看着激动的周莹，笑着握住她的手：
“我们一起去找。”
苏凤晚垂下眼眸，将今天分到的面包封好，她一口没有吃，但也不可以浪费，潮湿的天气下，开封的食物会很快发霉，她最迟明天就要解决掉。
如果她此刻在陆地上会怎么样呢？
会不会能够吃上真正的饱饭，吃上一口热食？
苏凤晚起身走开，竟然巧合的和萧顺清同步，她们一起走向了船头的位置，快速前进的船带来凉爽的风，吹起两人短短的头发。
萧顺清不发一言，苏凤晚觉得自己可以做那个让萧顺清说说心里话的人。
她低声说话，眼神落在水面上，不会给任何人带去压力。
“你不想回到陆地上是吗？”
似乎并肩同行到这里，就已经证明了萧顺清同样想要一场对话。
萧顺清态度淡然，反问：“你想回到陆地上？”
苏凤晚：“陆地会被淹没，她们想要回去的是和平的人类社会。但是，我们……或者说，我和你，都知道，人类社会真的还存在吗？不存在吧，我们都在逃命，难道陆地上那些随时会被封住去路的幸存者会更幸运吗？”
她永远记得，她从没有掉出过迁徙的大部队，可最后还是被那条突如其来上涨的河水阻隔了与大陆的羁绊。
苏凤晚，或者说萧顺清同样，都不信任陆地上的迁徙队伍，总有意外会发生，总有人会掉队，难道那些水里的浮尸不会是她们吗？
萧顺清轻笑了一下，苏凤晚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可是你有异能，幸存者大部队里一定会有异能者，没有人会意识不到异能者的珍贵，如果下了船，回到岸上，或许所有人都会保护你活到最后。”
苏凤晚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难道不是让异能者保护更多的人吗？就像你一样。”
她微微侧头，即使理解周莹等人的心情，可她心里依旧有一团冰让她冷却。
周莹她们想当然地想要寻找自己的亲人，那之后呢，是待在岸上，还是回到船上？
多少人？那些人能为这艘船带来什么？或者说能够为萧顺清带来什么？她们凭什么能够获得上船的资格？
如果萧顺清不让她们上船，有亲人的船上成员怎么办，她们会怨恨逼迫她们做决断的萧顺清，明明有能力救下她们的亲人，为什么要让她们去死。
苏凤晚总是揣测人性的丑恶，她想起来自己就是因为这一点辞去了心理医生的工作，真是……人的劣根性存在于每一个人身体中，苏凤晚不抗拒自己的恶劣，她想要活下去，就要想得更多。
萧顺清笑着，看着远方似乎若隐若现的一条黑线，那里似乎就是陆地。
苏凤晚似乎在喃喃自语，告诉自己也告诉萧顺清：
“如果我不是异能者，我一定会憎恨那些不保护普通人的异能者，凭什么我要被当做没价值的物品，凭什么她们有能力救人却不保护我，凭什么都是人命……”
异能者和普通人，谁的命更重要？
想出这个问题的人真应该被放上有火车的轨道受刑。
明明人命不可估量价值，却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真的到了绝境，什么人活下去才最有价值。
苏凤晚收了声，萧顺清发现她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不可自拔。
但她没有深究询问，而是就她们本身的话题道：
“可你的确是异能者，你是摆弄砝码的人，就算是上了天平，你也是偏重的那个。”
苏凤晚转头看她，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
萧顺清继续道：“你说过，你以前当过心理医生，网上有一个很有名的测试你应该知道吧，医生，警察，教师，亲人……如果只能选择其中几个，你会让谁活下去。”
浪声涛涛，苏凤晚却将萧顺清的低语听进耳中。
“我当然选择我的亲人，其他有选择权的人，也同样会选择亲人，而当自己有可能成为那个被选择的人时，情况又会有变化。”
“而我，永远不会站上选择的天平。”
她只会做那个摆弄砝码的人。
萧顺清进了驾驶室，苏凤晚回头看向身后。
她们讨论着上岸之后要寻找幸存者大部队，那些她们熟悉的人有很大可能会在那之中。
船那么空，装得下她们想要找到的人。
可亲人还有亲人，亲人还有亲人。
苏凤晚无意识勾起一个冷笑。
摆弄砝码……吗？真好。
陆地，近在眼前。
所有人都兴奋地探出窗外，即使风雨打在脸上，她们也难掩兴奋。
那是大陆！
成片的大陆！
不是四面环水的随时会被淹没的山头，是绵亘的，肉眼看不见尽头的大陆。
水面将陆地切割成三角形状，露出水面的陆地更像是一个大型半岛。
再近些她们就会看不见陆地的全貌，但此时她们离得还算远，肉眼可见大地两侧是同样深入内陆的水，好像将这片大陆挤压得拱起来，形成最后的高地。
萧顺清转了航线，深入陆地左侧的水域。
因为侧面的陆地越来越高，好像形成一个港口似的，她们看不见陆地上的东西，深水却让船的行驶变得更加顺利。
直到船钻进一个凸出的锐角坡下，铁皮船变得锈迹斑斑，和褐色土地与洪水融为一体，从外粗粗看去，甚至看不见船的存在。
她们出了船，除了陈阳之外，所有人都真正的踏上陆地。
爬上陡坡，萧顺清回头看了一眼，船被遮挡，加上外表的伪装，几乎没有破绽。
她们或是小声交谈打气，或是沉默不语，但都想过，也许翻上这个坡，她们就能看见人。
但是，她们没有想过，这里会有那么多的人。
黑压压的，乌泱泱的，沉默的，急速的。
犹如一条黑河流淌在陆地上，人们向着更远处前进。
周莹下意识想要冲上去进入人流，苏凤晚一把拦住她。
“小心。”
周莹回过神来，向苏凤晚投来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
她们都没想过会这么水顺利见到大部队，这么多的看不见尽头的人海当然是大部队，而且还那么整齐划一，一致朝前，极有组织力。
但是她们都讨论过如果遇见了大部队应该怎么说。
萧顺清：“按照我们事先想好的说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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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砝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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