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1)

一年前的薛长平以为自己会一辈子生活在北塞上,一直到死。

一年前,北塞。

北塞地处太元整个版图的最北边,是与凶残嗜杀乌汗国的交界之处。早些年乌汗野心勃勃,觊觎中原水草,结果被太元帝打到了雪原,大伤了元气,两国交界这才算安稳了一些。

不过地处夹缝的北塞,环境本就恶劣至极,白日是风沙迷眼,凄凉孤寂,夜里又月色清寒,冷冽难言。这一带按理说除了驻守边塞的将士,应当荒无人家,可这交界处还隐密地藏着生活不少人的小镇,这些无名镇约莫有一个小村落的大小,十几户人家,没有地名,更不会被标注在太元的地图上。

这类地方鱼龙混杂,什么身份背景的人都有,背负几十条人命的在这里不足为奇。可奇怪的是镇上人杂乱,没有谁来治理,却并不混乱,而是有秩序的很。只因每个无名镇都有自己不成文的规矩,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基本,只要你来,就得遵守无形约束,自觉规范言行举止,低调行事。

薛长平是在十年前来到了其中的一个无名镇。

她出生就在北边,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清楚生辰时日。不过记事得早,两三岁的事脑海里依旧有印象。五岁前,她差不多是浑浑噩噩地吃百家饭长大,五岁后,一对来到太元的乌汗夫妻收养了她,暂且结束了她一直流浪的日子。

那日,薛长平正和一群小地痞在巷子口扭打成一团,原因不过是他们想抢她手里别人赏的馒头。她在这一带混迹许久,早就摸透了这些人的脾性:仗着人多势众,喜欢居高临下地欺负人,十足的吃软怕硬。领头的男孩儿个头最高,上来就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甩了一通唬人的废话。

薛长平不吭声,手里攥着馒头,眼神冷冷地盯着他,一动不动。那人见她不吃这一套,脸色一沉,直接伸手推她。薛长平吃得不好,个头矮小,瘦得像个小萝卜头,但早就身经百战,哪会怕这个。就在那男孩的手刚要碰到她肩膀的时候,她抬脚就是一记狠踹,正中他肚子。那男孩瞬间疼得弓起身,喘不上气,一脸不可置信,随即恼羞成怒。

一群人立刻一拥而上,围着她打成一团。薛长平虽是个女孩,但杀红了眼,半点不怵。人多势众,她也难免挂了彩,可愣是一声不吭。那些小地痞没见过这种拼命架势,一时间竟有些不敢靠近她。眼看着局势要翻过来,就在这时,一对乌汗夫妻从旁路过,见一个小姑娘被群殴,心地善良地挡在她身前,帮她解围。

结果,地上的馒头被一个眼疾手快的小混混捡起,转身跑得没了影儿。薛长平看得气得直咬牙,却也知道那对夫妻是好意,没办法责怪他们。

本来自认倒霉,转身要走,谁知那对夫妻将她抱了起来,男人托住她的腿弯,女子温柔地擦拭她的小花脸。凑近了,那女子相貌非常好看,有典型乌汗人的高鼻子,长睫毛,还语气轻柔地问她有没有哪里受伤,疼不疼,不如收养她怎么样——

收养她?

有这好事,薛长平当然是毫不犹豫地一把抱住了女人的脖子。

就这样,薛长平有了“父母”,这对夫妻也将她当作亲女儿一样疼爱。虽然那次丢了一顿饭,但之后的饭却不用愁了。不过好景不长。在薛长平六七岁时,他们一家到了一个无名镇后,夫妻二人像是人间蒸发一样,突然消失不见,只留下了薛长平一个人。

薛长平依稀记得,那天她换上了新买的小棉袄,父母早早带她出门,给她买了个糖人,就叫她留在铺子里等着。快打烊的时候,老板娘见她从早到晚都赖在铺子里不走,便举起一根鸡毛掸子骂骂咧咧地将她赶出门外。

于是她又乖乖地坐在门口一直等啊等,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直到傍晚落日,商户全都打烊,家家户户屋里亮起了灯,大概才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痛哭流涕,也没觉得害怕无助,只是坐在铺子外的石阶上,低着头,手里一下又一下摆弄早就吃完的糖棍。

心想,阿姆早上看起来还很开心,应该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吧······或许是觉得带着她麻烦,所以就悄悄离开了?这样也挺好,这样省得他们解释,也不需要找什么理由骗她···还是遇到什么意外了?——不,不会的,阿姆阿爸这么好的人,一定不会遇到意外,或许是回乌汗了,不方便带着她······

好吧,不论如何,阿姆阿爸都要平平安安的,以后也要好好的。至于她——以后就大不了一个人继续过流浪乞讨的日子呗。

入了夜,薛长平在石阶上坐着感到有些冷了,就一个人在小镇上晃悠,肚子饿了,恰巧走到了一家客栈门前。客栈里这天正好没什么客人,只见三个人正在正堂里吃晚饭,她闻着屋内飘出的香味就走不动道了,眨巴着眼睛站在门口张望里面。

一胡子花白的男人最先注意到她,出声逗弄道:“哟,这哪家的娃娃?吃饭的时候到处乱跑呢,快回家去,再不回去你爹娘要找来揍你了,哈哈哈哈。”

薛长平迎上男人视线,很是诚恳:“我没有爹娘了。”

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从中间硬生生掐断,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他别过头,随手抓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了起来,不再说什么。

另一个年轻的少年伸长脑袋往外看了看,见是一个小姑娘,放下碗站起身,朝她走过来招呼:“天这么黑,你这么小的女娃娃怎么能乱跑,太危险了,要不进来坐会儿吃点东西吧。”

里面坐着的女人这才有了反应,听完瞪了少年一眼,开口不耐烦地筷子往桌上“啪嗒”一拍:“多一个人就多一口粮!这边塞流浪的多了去了!又不是没见过!说不准就是专门坑人空手套白粮的!”

薛长平摸了摸小棉袄的口袋,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因为天太冷就继续揣在兜里,可想了想,又抽出手拍上胳膊:“我有力气!可以帮你们干活。”

女人听完第一个不屑地笑:“小丫头,你还是先去照照自个儿吧。”

男人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地吃着晚饭。少年眼里虽然有些不忍,但估计以前可能被小孩骗过,女人那番话后也不再看薛长平。

薛长平倒不感挫败羞愤,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打量客栈里边。

里边的房梁上挂着一只空鸟笼,客栈里头还有些花草,长得还算不错。柜台后边的柜子上堆着齐齐的书,里边不大,上上下下打理地却非常整洁,和边塞的脏乱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她心里飞快盘算,这地方瞧着舒服,肯定不是什么黑心客栈,现在是凛冬,呼口热气儿都能结成冰渣子,在外边过夜容易冻死。

这里,她是留定了。

那晚薛长平没走远,就在客栈旁边的小巷里过了夜,晚上的时候真差点给她冻死在巷子。早上天蒙蒙亮,少年悄悄来给她送了一个热乎的馒头,薛长平只道了谢,却也没有央求少年让她进客栈里去。

半晌午的时候,昨天铺子的老板娘来了这客栈,找客栈里的女人,说是要订一桌菜招待远方来的亲戚。薛长平从这老板娘的嘴里才得知昨晚那个拒留她的女人叫做四娘。

四娘看着那老板娘,冷笑:“你先把上次的帐结了再说。”

老板娘也不甘示弱,叉着腰眼一瞪就开始骂人:“让你们做菜那是给你们脸了,我们家可是县令老爷的亲戚,那谁见着不得客客气气,就你这么多事儿,摆脸给谁看呐!”

“县令?这破地方离什么县城隔了十万八千里,哪来的县令?!你变一个出来给老娘看看!没钱就滚!老娘忙着呢,没功夫听你瞎掰扯!有钱给钱没钱快滚!”

四娘平日里手中都拿着一把菜刀,有时候是两把,作为这客栈里的厨娘,平日里大部分时候都在后厨做菜。骂完后四娘将手里的菜刀往桌上狠狠一剁,那老板娘双肩一缩像受了惊的老鼠连连后退,四娘白了她一眼,转身进了柜台后边找东西,看见柜台后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的薛长平,皱了皱眉头,正欲张口赶人。

薛长平抢先悄声道:“我昨个见她早上和街头卖肉的叔叔抱在一起,晚上又和隔壁铺的老板抱在一起——”

四娘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上翘,悠悠走到那想要继续发作的老板娘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老板娘脸色突然涨红,落荒而逃。

薛长平从柜台后探出了头,趴在柜台前,和四娘大眼瞪小眼。

掌柜的端着一壶茶,从柜台底下拿出鸟笼,里面关着刚才薛长平给他抓来的鸟,笑呵呵:“这丫头我是留定了,真真是有意思,哈哈哈哈。”

四娘没反对也没同意,只是抱着桌上的菜回了后厨:“那你以后就少吃些罢!”

掌柜的靠在躺椅上看向薛长平,拂了拂白色的下须:“啧啧啧,人小鬼大,以后还得了?”

只有六七岁大的薛长平只咧嘴对着掌柜的笑,装做听不懂。后来就一直留在了客栈里干活。跟着养父母一起生活时,薛长平每日吃得饱、睡得好,从骨瘦嶙峋的模样慢慢长得壮实,个头也开始蹿了起来。客栈虽每天都有许多繁重的活计,人瘦了不少,却还是一张娃娃脸,笑起来就是客栈的活招牌。在客栈歇脚的客人又大多是些奔走两地的粗汉子,就没人不喜欢她这看起来老实巴交,但嘴甜活泼,做事又手脚灵活的孩子。平时薛长平不在后院劈柴帮厨,打扫客房,就在前边端茶送水。

这一待,就是十年。

卯时未到,屋外星光稀薄,一切被寂静覆盖。

薛长平缩在灶台角边,低头打着瞌睡,等着天亮生火起灶。身上只裹了空心袄子,到处是缝补痕迹,单薄的挡不住寒意。她双手环住膝盖,蜷缩着身子,又梦到了小时候。梦里正跟人打得激烈,眼看就要分出胜负,突然,一缕寒风从破了洞的窗户缝里钻了进来,刁钻地扑向她露出的后脖颈。

她身子倏地一颤,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被冻醒的双眼惺忪抬起头准备换个姿势继续睡,迷迷糊糊间,眼前出现了许多个女人的影子。

薛长平下意识咂巴了几下嘴,舔了舔冻裂的唇。

这狗不理的地儿,给她送仙女不如给她多送几个馒头来···

还没分清梦里现实,耳朵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薛长平瞬间就醒了,连忙求饶:“嘶——哎呦呦,疼疼疼···四娘,放手,快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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