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话声沉寂下去
山涧水长,激荡幽声。苍穹高悬,凝光流河
天宫玉沙亘千古,恰似往夜星辰。惜昔人未归故里,绊半生惘囿京州
宋观棋微仰下巴,有意无意掩盖眸中情绪
可谢延看的清楚,又看不清里头险些要溢出的悲伤。他好像也被卷入这漩涡,翻涌怒浪要将人生生溺亡才甘罢休
只此一眼,胸口恍若压下巨石,沉闷地喘不过气
日积月累的恨意已具滔天之势,无形间化为有形——千钧重负的黑山挤压着本就不大的天地,比金锁玉笼更让人窒息。那年冰冷滋生缠绕,根深于心,又外缚在身
——执念
执念?
这份执念会杀人,它寄生宋观棋体内,蚕食血肉以供己身生根发芽,直到一命消殒,人死魂断
他有些心神恍惚,兀自陷进不可名状的悲戚
以至于宋观棋垂眸,抬指虚虚点在眉心,轻轻揉开愁绪,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蹙起眉头
他向上握住晃动的指尖,有丝丝冰凉
“但如今……”宋观棋微俯身,跌进谢延眼里,平静道,“你既问,说与你听也无妨。”
谢延抬头直勾勾盯着那双清眸,向宋观棋伸出手
宋观棋一顿,被他郑重神情吸引,鬼使神差般搭上谢延摊开的掌心。相触时暖洋渐渐攀生,他有些失神
可一晃眼,天地倒悬
谢延倏地发难,用力一拽。宋观棋栽在结实宽硕的胸膛,后腰被稳稳扶住,春阳青草的皂角清香萦绕鼻间
他在暖流盎然的怀抱中探出头,揉着微红的额角,不解看向罪魁祸首
后者不以为意耸耸肩,冁然而笑
谢延扳正宋观棋的身形,确保姿势舒适,才松下力道。他单手揽着怀中人的肩,仰头望着满天繁星,不知思索什么
宋观棋躺在温暖的臂弯,不自觉松懈心神
在这莽莽红尘,刀光血影变成习以为常,昨日厮杀尤历历在目,这一刻他却暗自生出惬意快感
“我一直在等你…”宋观棋放松地阖上双眸,“但是久别重逢总该有个契机,所以我先设法找上韩洄。”
谢延无声抿紧双唇,细细揉捏着宋观棋的指腹,眉间微蹙
之于方才关于玉千面的疑问,宋观棋这么两句显得毫无干系。可他们都心如明镜,此刻解释孤伶三年,才是谢延最想要的回应
指骨微麻,有一瞬微细疼痛传来
宋观棋不由得拧紧眉,转眼又放松下来。他微张五指,小心翼翼钻开谢延指缝,慢慢十指相扣
他在悄悄给不高兴顺毛,又侧过脸埋进了谢延的颈窝,绯色从脖颈蔓延上耳根。他本就生的白,此时羞赧蜿蜒在瓷色皮肤,衬得红如熟开的榴实,晶莹剔透
“不高兴”很受用,谢延蓦地笑意染上眉梢,眸中温柔荡漾而不自知
宋观棋长发随风拂动,细梢滑过相贴的颈窝,鼻息喷薄而出,蹭地谢延喉间干涩难哽。他眸光一沉,舌尖探出湿了双唇也未降解半分,后抵在上颚,又更觉燥热
谢延在心里暗骂一声,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只觉得藏在深阁的温润凉玉,被他捧着,陡然激起千叠热浪。可璞玉干净透亮,谢延又唯恐沾上一点水渍,仿佛那是天大的罪过
然而宋观棋毫无所知,兀自低述往初:“碰上玉千面是偶然,我是来到雁荡山才对他有所注意。他确实很重要,因为他是顾珂,锦衣卫同知的位子不是谁都能坐稳的。他从不表态,但他的靠山不会只是崇义,更不少于两派。崇义帝只是个幌子,顾珂背后关系网千丝万缕交杂,维系如此庞大的利益关系,往往需要死生难说的秘密。我寻他已久,也是为此,不过多年都没线索,岂料踏破铁鞋无觅处,碰巧在恭州找到。”
谢延正听地入神,宋观棋忽一停顿,又道:“玉阳宫走水一案,孝宁赶尽杀绝,他从万劫不复中遁逃,决计不愿再落入这权力纠葛。所以这些时日,和他干耗了不少口舌。”
宋观棋凝视远处山峦,诡谲云涌间窄涧汹瀑高低错落、峻峰险岭起伏不定,逶迤向难以辩识的深雾
一如恢恢皇城,重重宫阙
“他不是早早受降于你?”谢延略一思忖,神色不解,“剿杀孙无忌那一夜是他掩人耳目,带你入穴,事后又跟你走了。他亡命天涯,投入你麾下不是更能保的性命?”
“他帮我,不是为了保命。”宋观棋微微盖下眼帘,掩藏底下惊涛骇浪,“当初他罪枷加身,后莫名失踪。其实是某位高官重臣买通当值狱卒,将他从大牢救出。可他逃了,他趁着慌乱,寻机逃离了救他之人。”
“他负死罪沦为阶下囚,仍有人敢在孝宁眼皮底下动手脚,看来他用处不小……”谢延指尖一动,在宋观棋手背轻叩两下,“他既逃了,便是信不过救他的人。”
“他是被逼的。我猜救他的人里不乏有世家之人,他们想让顾珂在这紧要关头豁命去做事,所以他才又逃了。”宋观棋有些哑,“他遭多派人追查,当夜逃狱他负伤敲响了先生家的门……”
闻言,谢延指尖一颤
林如海……
难怪
林如海寒门出身,与世家对立,反对后宫涉政,却又不是保皇党。顾珂将死之际托命林如海,实是情有可原
……
“当日身负重伤,不得已要寻个落脚处。我信林大人为人忠义良善,持刀威逼是假。大人同样疑心宫中秘案,才会好心收留重犯。无论如何,他于我有救命之恩,你既是他的弟子,出手相助不在话下。可帮忙的是玉千面,顾珂早已死于牢刑。”
玉千面拱手作礼,恭敬又疏离地说:“匪患已除,雁荡山当家玉千面也不复存在。至于顾珂,已经是个死人,回不去盛京。其他的,公子若提,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最后神情复杂,眼中有惋惜,有怒火,有担忧,有迟疑……还有愧疚
愧疚?
从何而来?
玉千面忧叹道:“九重宫阙尽琉璃,不见金龙殿下白骨累累、流血淙淙,公子既绝处逢生,又缘何要去掺和是是非非。”
……
宋观棋至今都没琢磨出那一份愧疚,可他清楚不可忽视,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着他去探清到底
“可先生很少和我提起顾珂……”宋观棋心绪回笼,却又沉默好半晌,“他最终留给我的只有一枚玉佩,是顾珂的东西。”
这枚玉佩是许长均从龙钟寺带出来的,还系着一张带血的碎布条,情急之下从衣袖扯下来的。上面几个字潦草地可以看出当时情况多危急,十分简短的血书,不是临死遗言,而是鲜明直白告诉宋观棋
——玉佩,是顾珂的软肋
宋观棋却迟迟没有将玉佩拿出来,因为他想了很久没想明白
玉佩为何是软肋,而不是把柄
是多虑了?
——林如海或许来不及写完的还有很多,没弄清前宋观棋不敢擅自妄动,如今要挟顾珂不是明智之举
他得想个法子,让顾珂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困了?”
谢延细细吻着他细腻柔软的耳垂,附身耳语
“困的话,我们就回去了……”
倦意沉沉坠在眼皮,宋观棋不知自己何时闭了眼,但显然不愿再清醒
“嗯……”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谢延站起来拿了外袍盖在他身上。接着俯下腰,作势要将人抱起
宋观棋却抵住他的臂弯,摇摇头拒绝了
虽说营中将士从不多言,心里对二人关系早已心照不宣,但他可不想被谢延一路抱回去
谢延歪了歪脑袋,想明白后不禁偏头低笑
“背你回去。”谢延弯身将他拉起,“到营门口,再放你下来?”
话音未落,谢延便做好了弓腰的姿态,丝毫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宋观棋胡乱点两下头,低声道:“好,我不睡。”
谢延轻而易举将人背起,轻轻掂量两下,心中暗想平素要多添吃食,宋观棋该多长些肉
“睡吧……”
谢延背着他,慢慢踏过来时路
宋观棋困倦涌袭中也固执摇头几下,蹭在谢延颈侧,带起阵阵痒意
“睡吧……”谢延眉眼含笑,“我数天上明星,你睡着……数到第一百颗,就喊你怎么样……”
宋观棋有些迟疑,最后在倦意控制下妥协答应
“一,二,三……七八……”
他念语轻柔,好似虔诚呢喃
“十五,十六……”
……
“九十九……”
“一百零八……”
“谢延……”宋观棋不知何时睁开眼,恰好对上谢延灼灼目光
谢延不避不闪,又走几步才不依不舍收回目光
“谢延……”
“我在。”
“谢延……”宋观棋侧脸去打量他,指尖在虚空中划动,迷迷糊糊中描摹他的眉眼
“嗯?”
“谢延……”
“累了?”
“谢延。”
宋观棋口齿含糊不清,如同中蛊一般,执拗喊着“谢延”。
长风荡开他垂落的衣袍,四处游窜的凉意也没能将他从自甘蛊惑的心境拉回神智
谢延轻笑出声,似是慨叹却无奈,又颇有得意忘形的意味
“幼时母亲也会同我坐在廊下数星星,我睡着了便将我抱回去。”谈及故人,谢延锋利眉眼都柔和下来,“我每次醒来,都是躺在床上。一开始没脑子,还觉着是神仙显灵!我问母亲,她笑夸我聪明……”
谢延说的是母亲,而非母妃
鎏音在他心目中,永远是光彩照人的公主,其次就是温柔慈爱的母亲
先皇妃的身份,从来不值一文
“于是乎,我时不时就跑那下面睡觉,直到一次睡着不老实,险些从她怀里摔下来。吓得我一激灵,然后就看到神仙化形的母亲……”他面上也随之出现讶异之色,“怎么回事呢?”
“程叔知道后,就不停笑我。气的我跑过去和母亲告状……”谢延偏头去看身后人,“我和她道歉,她就说‘没关系啊,这样的话。母亲在阿延心里和神仙一般,母亲怎么会生气呢?’最后还帮我把程叔说了一顿。”
宋观棋被逗乐,不自主地勾起唇角,随即又缓缓压下,难言滋味缠绕心头
他舌头跟打结似的,好半天才艰难吐出声
“谢延,”他眸光都渐渐黯淡,“对不起。”
重逢至今,谢延从来不问,宋观棋自己也不愿意说,消失三年的解释耽搁许久最终消磨为一句“对不起”
猛地身形一晃,谢延不打招呼忽而将人托高,惊地他一下攥紧谢延的肩头。正欲抬头,耳边突地传来低语
“挚爱之人不直唤我姓名……也不常对我道歉。”谢延略微停顿,“因为比起对不起,我更喜欢另三字。”
心口悸动震跳如狂,晴空朗朗骤然炸响惊雷,草野低眠,水月隐华,扶摇慢步
万籁俱寂,惟所过之处潋滟春光、陡泄花白
尤是茫茫天地都要为之黯然失色
如此便夸张吗?
不然,还应颠倒四时,飞扬簌簌落雪染墨发,惟有余生共白首才当得起他这一句承诺——
“我爱你。”
感谢观阅
“我见故人尤初识,故人见我应如是”
——改自宋-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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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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