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冲刷黑天下凝紫血河,晕开满山腥味。止息的生命尚未来得及入土,重重鼓声又震,惊醒日夜难安的寻常人家
不过七日,浩劫从天而降,亦或是早有声势
霍西郡主城遽然沦陷,一记火攻打的主将措手不及,丧命火海。祸不单行,传至盛京的噩耗接踵而来
宣州守备军死伤过半、城门将破,而楚军分为两支,晟楚铁骑候留宣州,韩洄所持兵马调头绕路前往景州
景州城防薄弱,守备军在大郡主城一战争丧兵多数,对上来势汹汹的楚军力不从心,死守无疑是杯水车薪
为此,景州知府数次传书盛京,求增兵支援。璩州泣燕关相隔不远,若是燕山月调令最近军队,日夜兼程赶路,景州只需守城十日便可等来救兵
然而,余人皆知,宣州知府泣泪血书千字都没能求得天子动容
况如今盛京陷入权争内斗,齐问濯下狱致暗潮汹涌变为明涛骇浪,永清帝尚因京都忙地晕头转向,自是无暇顾及边远老城
齐绪修深谙此间,那日失态恸哭因预料大靖命数将近——国破家亡的紧要关头,纵是深仇大恨此时也应抱团取暖,却仍投身于不止不休的权争内斗
不是老天无眼,而是苍天也看得清,人间荒唐至此
楚军开进一里,景州知府就吓得心胆提上几分,整日魂不守舍。终在听闻宣州急报后,半夜起榻披衣,提笔求兵璩州。不顾谋逆罪名,密令亲信传书泣燕关
燕山月拿到信时,已经在驱兵赶马景州的路上。他夜里都不敢歇多半个时辰,恐霍西沦为下个辽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盛京终于来诏
天子近臣安王携其心腹宦官,又有御前锦衣卫随程,马不停蹄争朝夕,千里迢迢赶来
只为中途拦截燕山月,拦下救兵,命其撤兵璩州
尚在为箭矢缺滞而在匠坊里头忙活的齐绪修累的满头大汗,那宣州知府薛允一把鼻涕一把泪挪步而来,竟直接瘫倒在脚下
齐绪修将悲恸大哭的薛允扶起,听完来龙去脉觉着真是难为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盛京为提防宣州不日城破,挡在盛京面前的便只有璩州与灯州。盛京只得早做打算,以防韩洄执兵半路弃攻景州,晟楚铁骑紧跟其后,待攻陷景州联合直击泣燕关
所以宣州、景州被弃了,不是两座破城池,不是舆图的角落,不是天子的江山
是大靖百姓的归宿,是千万黎民的生机,就在天子寥寥几笔御诏下轻易成了弃子
齐绪修不再为此悲戚,不再挥霍无用的泪,他当着众人痛苦神色,扯出一抹凉薄的笑
他笑从前自己幼稚天真,如今走出盛京,才真正看清这啖人血肉的皇权面目,真正经受帝家无情
顶着众人惊愕目光,他拂去肩上尘,兀自向外头走去
宣州如今是惊弓之鸟,满城乱象
齐绪修穿过脏乱长街,穿过流离失所,穿过砭骨雷雨,来到摇摇欲坠的城门脚下
众百姓似有所感,纷纷溅泪,高声呼喊。但没人能阻止他的脚步,薛允佝偻着病体为他送行
渐渐地,步履阑珊的宣州知府后头跟上长串队伍,都是些衣衫偻缕、灰头土脸的宣州百姓
他们心照不宣,默声虔诚呢喃菩萨保佑这位从盛京来的贵公子。或许从前他们都对齐绪修心怀芥蒂,但见识过这人的不同寻常后,渐渐抛去偏见,
他从不高高在上,也不养尊处优,更不仗势欺人。他留在了满目疮痍的宣州,与宣州万民同生共死
而现在,他提着一盏明灯要为宣州探路,以身试敌
虽说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可宣州已成他人囊中之物,敢提意见是不自量力
齐绪修在此刻显得异常冷静,他对随行众人深鞠一躬,紧握手中明灯,将宣州城图收拢在怀
他面色不改,对守门将士从容道:“开城门……我出去后立刻拉上,楚军来不及进犯。”
话音刚落,身后轰然响起痛哭悲泣声
无数道此起彼伏的谢恩与惋惜,其中突兀夹杂一道稚声
齐绪修闻声看去,对着人群前头的司弦,嘴巴翕动
司弦一抹泪,明白了
那分明无声在说:“照顾好我的琴……还有自己,受苦了……”
然后一转头,随着城门启合轰声,那一抹清影不声不响消失雨中
就像他说的一般,齐绪修的命能算得上什么?若是他的命,能换宣州百姓安详,那他死不足惜
他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一生见齐问濯敛财难计。齐问濯气他叛逆不孝,多次厉声斥责
齐绪修记得最清便是他离都那日,齐问濯隔着朱槛,颤指怒目说的那句
“你生来如此,终究难逃富贵命!”
齐绪修眼下深有体会
终究难逃富贵命,难过富贵劫
他生来如此,该为苍苍河山偿命,为父辈血债赎罪,还天下家破人亡一个、实实在在的清白
“父亲,你看……”
他沾了铜臭气,第一笔生意就如此值当
……
侍卫匆忙入帐时,宋观棋正专心捝刀。银霜被他擦地锃亮,洁净刀身映出火光跳脱与漠然神色
然听完来报,谢延与宋观棋皆是一惊
齐绪修,或者说上一刻还在拼死抵抗的宣州,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告降了。但仍在意料之中,宣州已是无路可退,沦为四面楚歌境地
那一抹惊色,是为在兵荒马乱前孤自挺身而出的齐绪修
宋观棋无言收刀入鞘,敛了神色,侧眸看去一旁
谢延似有所感,二人一对视,便心照不宣探知到彼此念头
“备马……”谢延转头吩咐道,“今夜只带一小队人马同我出行,让楚副将传令全军,整备行李。”
闻言,近卫心生疑惑,不禁问:“雨夜突袭?”
“不。”谢延已经站起来,执剑在手,沉声说,“入主宣州。”
他回首向宋观棋摊开掌,后者却面露迟疑。只不过一瞬,宋观棋便恢复神色如常,后不动声色将手覆上
一黑一白缓步走入夜幕,悄然销迹在电闪雷鸣下雨瀑飞泻
掌中横鞘藏锋,雀鸟栩栩如生雕刻在银纹缠绕的刀柄,无声无息映射腾腾杀意
今夜难眠,不止为岌岌可危的城池
铁蹄踏碎骤雨,头上划过雷鞭飞火。不过几十人马,所过之处却犹千军万马踏境,仿佛膝下大地都在为之震颤
冷雨打湿剑眉,淌进谢延微眯的瞳眸。在雨幕朦胧间,城门脚下那抹颀长身影逐渐清晰。分明只影单薄,却似坐稳泰山般岿然不动
他忽一勒紧缰绳,马儿在几米之外扬蹄高吁
谢延翻身下马,凝眸注视跪地不起的人,向身侧之人支起硕臂
宋观棋浑身湿透,一手持着收束的青绸油伞,一手搭着谢延的腕臂下鞍
整个天地恍若陷入沉寂,齐绪修察觉跟前来人,突地握住怀中城图高呈过眉
湿泥脏了青衣,冷水浸透墨发,齐绪修对彻骨寒意毫无察觉
他莫名在这剑拔弩张的气势里生出痛快,对着强大的劲敌扬声喊道:“宣州,恭迎晟王!”
“恭迎殿下!”
他陡然俯首,高举宣州城图,命门砸进污泥,颤声低喊
“恭迎殿下入主宣州!”
掌中物忽而离手,谢延取下城图,受了这声叫唤,给齐绪修撑开一方安然
齐绪修在宋观棋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正值身形不稳时,身后轰然巨响
明光从缝隙射来,周遭猛地被照亮,随着城门降下,渐渐铺盖整个黑夜
谢延左手执伞,右握城图,抬眸掠过城内乱街、破盏碎瓦、陈门钝刃,目光流转最终汇在万民伏地
“嘭”一声天雷炸响,骤而亮如白昼
风声铮铮壮士呼,谢延见这荒唐人间,心觉应是悲声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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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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