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面朝旷原,正值严冬,城墙之上白茫一眼望不到头。饮马河自云霄来,犹一条白练界破群峰。薄冰凌镜逶迤,与一山皬雪相映
戾风湍急,晃荡蒙蒙沉雾。谢延擦净剑柄的淡霜,眺见摇摇欲坠的险岭,指骨把虎口扳指磨地咯咯响
肩上陡然一沉,他并不用回头
楚津刚跑上来,此时热烈喘着粗气,道:“依你的令,暗中抽了一支轻骑……我下的是善后的指意。”
楚津单手压在谢延的肩,摸几把颈上的汗。他面色不改,声音却不禁压低:“你是怀疑,士卒里有内应,而非领将?”
谢延默了颂臾,略微侧眸。两人挨在一处,气定神闲,似在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我们前日回撤,贪狼部的兵马来的晚,显然不是提早收到讯息。若是在帐内商量的人物,岂会只有尾队受掠?”
楚津缄口不应,听着不远的重蹄踏铁,只觉胸口沉闷坠石
从山霁雪,初阳激霜,人骑不绝,雄帜卷涛
戾风铮铮,埋伏杀机四起
前阵时日,城外扎营地遭遇雪崩,事发突然,山沿几处兵营都遭了难
幸而雪势尚小,伤亡者仍可把控
晚间又断断续续塌下几方堆雪,天灾难料,楚沉沙夜里旧疾复发,又加上不久前中的伤,随行大夫忙活好些时辰,才堪堪稳了病情
他这是早年打仗落下的病根,因战事耽误医治时机,便再也无法痊愈
谢延不敢托大,一番商谈过后,翌日就下了后撤的令
雁鸣山下驻兵应令陆续后撤,前往新择定的营址,时近夕暮,负责押送最后一批物资的队伍却遇敌军突袭,打地楚师措手不及
彼时谢延己跟着护送楚沉沙的骑队进了城,他前脚才在侯府下马,后脚急报便到跟前
楚沉沙稳尘方榻,额间滚落豆大的汗珠,后背淌湿一片
云含豫立榻一侧,一时难忍住,偏开脸在烛火暗影中以帕拭泪
室内人影交叠,侍婢来去匆匆,谢延趁乱退到屏后,举步刚要走,却被楚沉沙出声喊住
“出紧要状况了?”
“没有,不过去巡察人马辎重。”
楚沉沙默然,谢延被盯地稍许不自然
“殿下……”
楚沉沙掷出一句,拖捆谢延脚步,令其再难抬靴
谢延怔在原地,不敢再挪步
半生行军的经验让楚沉沙直觉异常敏锐,他嗅到危险的味道
可楚津跪地奉刀,楚沉沙几度握拳,五指松松紧紧,抖成了筛子,经久臂伤令其再不能举刃
楚沉沙神色如常,薄风吹散浓绪。鬓角垂落一缕白发,平白添生不尽落寞
室内沉寂好半晌……
忽而一只有力的手臂按在谢延肩头
楚沉沙像多年前送其首次带兵出战一样,惟有嗓音愈加沧桑
“老臣,恭候捷报。”
云含豫几欲泣声,她见过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怎么不知,戎马一生却以缠绵病榻为结,于楚沉沙是何等不甘心
而楚沉沙目送跪别的二人,在扬霜潋滟中陡然想起相似无二的光景
当初他还是个在榻边听先父训话的小将,慈母为他首次出战束绑臂缚
“为将者,生当为国,死亦殉国。”
明明犹响耳畔,他却不复以前模样
春秋刹那,戚叹年岁不与
……
瀌雪吟关山
快马踏征歌
一将功成,悲把霜衣话封侯
……
霜打重甲,寒光凛然
山啸风疾,刮地帐帘飞动不止
然而帐外传来厮杀声,铮鸣不绝,里间人岿然定坐
“巡检的人已经回来了。”姜梧倾身说,“火药一一装罐,埋在雪里都没教浸水。”
宋观棋屈指叩在木案,默默掐算着时辰,口中喃喃道:“快了……”
大帐守卫近乎于无,新迁的大营守兵尚不比从前,诸多事宜要用人,因而此刻惟有姜梧一人留守
正如谢延所说,军中果有外族内应
昨儿才安定片刻,今早胡奴贪狼部便摸过西山头
关陵坡上两方搏杀至久,驻营将士倾巢而出,将胡奴军士抵在坡头不可下行
胡奴兵骑领将见营帐虚空,猛呼加大攻势,欲以一举拿下西山
守兵已经快要退到营门,宋观棋依旧不着急。他又坐了半响,直至地动山摇,铁蹄过境,踏声接踵,如雷贯耳
壮士高呼,姜梧也不住出声,激动难藏:“援兵来了!”
宋双棋一手攥着桌角,倏尔站起来
营外局势骤然颠倒,重骑入阵,所过之处撞势凶猛,譬如击石。抵挡在前的胡奴兵连人带马摔出嘭然巨响
拼杀不知几刻,宋观棋赶到关陵坡时,士兵已在清理战场
“公子!”
楚津跃身离马,停在宋观棋跟前
宋观棋却抬眸朝后张望两眼,不觉微蹙眉头。他按捺着忧虑,轻声问:“怎么不见阿延?”
没听到回应,他回眼看见楚津面色讪讪
“还没到吗?”
楚津无声一咽,含糊不清道:“他……带一队轻骑埋伏逃兵……在双谷夹道……”
宋观棋只觉脚下一软,脑中登时想到什么,不由得心悸突生——原来前夜谢延所说的妙计,竟是要以身试局
积雪重重,近来天动地浮
谢延看准双谷夹道那一片位置极佳,择命几名暗卫在山头矮谷埋了好些火药。就等内应错传战报,彼时重骑回营,围剿来敌。待胡奴马撤夹谷,即刻点燃炸药,伏雪塌方
此后并无下言,宋观棋误以为谢延会领兵回援
可他在新帐等了一夜,以至天明,狂敌降伏,也不见谢延踪影
胡奴边原八部,前阵来犯的便是北部的贪狼与白狐
胡奴内战历久,八部争雄。自先皇亲征两军激战,击溃统领八部的主王,胡奴便四分五裂,各部豪桀并起,拥众据地,自相雄长,互不兼容
然如今八部不比从前割裂疏离,而其中西部弓马、越熊与北部贪狼、白狐一统尊主,军力倍增。出身贪狼部的首领重整骑兵,西征联合了西北四部,原本涣散的人心重聚
称雄四部的阿戈木成了北野的心头之患,数年前谢延重创贪狼部,现今坎吉尔之子卷土重来
“嘭……”
巨响撼地,轰声破雪
几人同时回眸,不远处飞尘蔽天,雪浪排山倒海铺袭,白茫如瀑长流
玉龙滚滚,琼冰崩摧。恍然间,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倾倒
姜梧瞥见宋观棋脸色不对,赶忙招呼侍卫备马
双谷夹道的战况远比所想还要惨烈数倍,随处可见的人尸马首,寒雨之下伏血流河,霜浸残红
两方杀战不知多久,然一行人渐行渐近,也未听闻呼战喝捷的喊声
楚津策马在前,跟随谢延一同而出的从卫忙不迭呈报
“将军,我军大获全胜……”
没等他说完,楚津便了当问:“殿下呢?”
“殿下……”为难之色在面上一闪而过,他一咬牙,接道,“余震未了,方才没设防,教雪给埋了十几人,正挖着呢!”
“欸!公子!”
“主子!”
“公子!雪不深!”
言辞间,宋观模自顾下鞍,耳边一阵长鸣,根本顾不上后边人的劝阻
霜白没过他的脚腕,他举步急促,积雪游霜跟着淹过膝盖
姜梧两步上前,欲将失魂落魄的人拉住,却被一把挣脱开
他心急如焚,深知宽劝无用,只好陪宋观棋随将士一同扎进雪堆里翻找
宋观棋在那顷刻间头晕目眩,手脚冰凉。此时埋入寒霜里,只会一昧用手去推挖
嘈杂的人声不绝,他却觉得一派孤寂
他脸色煞白如雪,指尖僵硬难以蜷松,颤抖地喊着:“谢延!”
怎么这么冷……
冷、冷、好冷
……
宋府坍台灭门那一夜也下着飘泼的雪,摔倒的那一下再无人把他扶起。宋观棋跪在尸前,想的只有自己如果没走,是否能牵住母亲温热的手
数年前从山崖滚落,宋观棋从雪里爬起来,却没能把许长均安然背出去
一夜山行,许长均就歪头埋在他颈侧,呼吸喷薄格外清晰。一吞一吐,逐渐微弱,宋观棋没停一步,偶尔还会说两句哄人的话,其实全然在哄骗自己
他昏睡三年都溺在虚无缥缈的命
林如海曾教过他,纵使孤灯碎瓦光迷离,也要只身一人无畏走下去
明明血雨腥风,刀光剑影,筵散人亡早已不足为奇——宋观棋如此想
可现下他才明白,他有血有肉,知暖识冷。纵使不复剧毒,也会痛彻心扉
宋观棋见过自己躺在雪里不得动弹,却没想过有一天被大雪掩埋的人会是谢延
他也是凡夫俗子
他一直没能走出自己的梦魇,从未剥离恐惧,更从未真正走出长寂的雪夜
“谢延!”
他真的好怕……
好冷……
忽而后方传来姜梧的声音:“主子!在这!”
“殿下在这!”
一时间不知哪来的力气,宋观棋勉强撑住身形,一刻也不敢停
朔风冷冽,灌满整个袖袍,他跌跪在雪中,终于握住心心念念的人
一如当年抓起宋窈的手,却不再冰冷,腕间脉搏跳动让他平生第一次劫后逢生的感触
血水染发,他俯首哽咽道:“阿延……”
姜梧见不得这副狼狈样,追过来要搀扶人,宋观棋却不要,披盖肩上的氅衣也滑下来
跟前晕厥的人陡然有了动静,双掌间的指尖稍稍晃动。宋观棋一僵,谢延猛然紧紧回握
谢延抬起另一只手摘掉头盔,飞雪肆扬间看清宋观棋的脸,反手将人抱住
宋观棋浑身脱力,却怎么也不肯松手
他埋在谢延的颈窝,双唇发抖,泪早已流尽
谢延揉着宋观棋的发心,张口欲说些什么。却听宋观棋哑了好半晌,才发出第一声的呜咽
“阿……延。”
谢延终归为那点模糊的谎话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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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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