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缎掩稀雨,玉覆琉顶,孤光散洒
谢书善当日血染金台,昏迷多时不醒。太医院身负重任,毕竟是掉脑袋的差事,一帮白须如拂的老者忙地挥汗如雨
杨萧映近榻侍奉,眼都要哭干了。她歇在一边,累地直睡过去,最终却是被谢书善喊醒的
近来天热,谢书善一病再难起。自醒来后,几乎是动弹不得,缠绵病榻直至今日
今儿难得动身,他靠在软枕,轻轻喘气,神情恍惚
杨萧映着着素白云裳,伏首趴在天子膝上。谢书善抚着她的发顶,好半晌,才说:“扬州一曲动江南……入都以来,有多久没听你弹过琵琶了。”
殿里焚香清新别致,是扬州供的新品。二人独处一室,不禁记起烟雨楼台的无忧无虑
“陛下若是想听……”杨萧映微微一笑,“萧娘日夜弄弦也是愿的。”
焚香萦绕熏花他的眼,病气染地双鬓
沧桑。谢书善缓慢呼唤着只有两人才懂的称谓:“萧娘……萧娘。”
杨萧映一句回应也不落下,逐渐低声,其间止不住哽咽。接着,濡湿谢书善膝上一片
“普天之下,竟只有你一人以真心待朕。”
话华,他猛然一怔,倏而想起什么熟悉的光景
“阖宫上下,竟只有你一人真心敬我。”
谢书善失落地说,凝眸注视出墙枝木
他有些出神,却发觉身侧矮他半头的人咽下一口菜肴,转过眸来,睁着圆溜溜的眼珠看了他有半晌
下一瞬,语出惊人:“皇兄……皇兄不要皱眉。皇兄来日成了皇上,大楚所有人都会崇敬您的。”
谢书善闻言,忙不送往谢挺口中又塞了一块糕点,背上登时渗起冷汗,快速左右张望两眼。见四下无人,才暗暗舒气,在心中不停默念:“童言未忌,童言无忌……”
他偏头不禁苦涩地笑
到底是孩子心性……
但起码,算得上深宫朱门内唯一的慰藉
……
世事弄人,两个在深宫里相偎取暖的可怜人连片刻安生也没了
谢书善乃宫婢所出,生母凭着诞下第一位龙子坐到了贵人的位子。可多少春秋过,宫里又添了不少皇嗣,那贵人依旧是贵人
甚至到死都没能讨得一个封号,太监侍婢嫌晦气,草草麻席卷尸拖出去,连最后的宫妃体面也不肯留
谢书善恨极了,他大着胆子拦截圣驾求请天子去见贵人临别一面,却被惊扰御驾的罪名而幽禁偏宫时,终于想明白很多东西
父皇并不喜欢自己,甚至是厌恶见到自己与生母极为相似的脸
谢书善刻苦求学,好得圣上青眼的那点幻想也破灭了。往后每一次想起那个嫌恶更甚于威怒的眼神,还是会心有余悸
谢书善熬了几个年头,熬死了圣宠傍身的宸妃,熬到朝凤宫的皇后又一次滑胎之际
宫中皇嗣不少,皇子却屈指可数,不过三位
二皇子乃他国妃子所出,依照祖训不可立为储君。而沈贵妃母家显赫,又育有三皇子,如此一来,太子人选可谓再无争议
皇后自然不甘心,她与沈贵妃同年入宫,相貌才艺乃至家世都不输半分,凭何会落入这般窘境
她把目光落在谢书善身上,自此一来,便有了皇宫嫡长子
接下来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皇后待人苛刻。在每一次与贵妃争宠不过时,总会拿身边人撒气,以至于谢书善身上总是旧疤末落又添新痕
但这样的时日好歹温饱不愁,太监宫婢也会顾忌他是皇后的人而礼敬三分
谢书善咬牙挨日子,觉得自个倒不算最惨的一个。他在御花园里捡着一个脏兮兮也没人管的小孩,赏两块糕点就成了小尾巴。事后知道是那位死于非命的异国公主所生的孩子,又气又急
兴许是想起当初母亲所教的第一个字便是“善”字,谢书善生出三分无用的慈悲心怀,一月里偶尔绕路看望几次,一大一小都很小心谨慎,先前被皇后察觉,谢书善当众挨了几巴掌
周围无数道目光灼灼,烫地脸又辣又疼
可当他仅仅捎去几块糕点,谢延都会用那种感激不尽的眼睛看着自己
阖宫上下,也只有谢延一个,会在听谢书善今日被老师夸赞的事迹时露出崇拜的神情
奈何好景不长,皇后于一场宫斗机关算尽终是未能得愿,遽然薨逝
不过半岁,楚皇因病瘫榻,不能理事,强灌仙药,当夜里就剩最后一口气吊着
自此前,谢书善察觉时局动荡,定有大变,便蚤请下治江南洪涝。阊阖既开,车马奔驰一刻不停,他连随行衣物都没收拾
果不其然。楚皇将崩之际,谵妄不清,眼珠都快翻过去,朝堂杨沈二家之争如火如荼
三皇子亟不可待,突发宫变
彼时谢延在千里之外的北野暂顾不上,而谢书善人至扬州几近命绝。随行侍卫无一幸免,马车解裂
近卫护送他窜入偏林,心口中矢,就死在谢书善靴边
谢书善一人躲在运送死于涝灾之人尸首的板车,堪堪躲过一劫
皇宫巨动,光火长明
三皇子领兵包围长秋殿,轰开朱门
冲锋士兵顷刻湮灭,三皇子惊觉里边守卫重重。杨怀仁手持玺书,统领百官跪拜龙床前
而楚皇瞪着可怖的双眼,口赐遗诏,仅仅三句
——
不得收回外城兵符
不得废黜杨怀仁丞相一职
传位于……
传……
位于……
实待末了一句未尽,一代威武之君,功震四方几十载,霍然崩殂,天地大痛
举国哀丧,三皇子依诏登位,仍尊杨相之位,大赦天下
扬州如同浸在缸里,乱葬岗血水漫腐肉
谢书善躲在尸堆里,一夜没敢合眼。他扒开缝隙爬出来,步子不稳,最终因热症倒下去
……
浑浑噩噩,铮铮刀鸣
寒光乍现,利刃骤点颈侧
“不!”
一睁眼,竟在女儿闺房醒来
红纱翩翩,一道窈窕身姿立于妆台前
“醒了么?”那女子并不回头去看,对镜描眉
“何人在此!”
那道倩影移到帘前,微一福身,道:“公子昏迷不醒已有三日,我见您倒在泥地无人问津,又染了热病。私自带回来寻医诊治,不谅之处,望多宽恕。”
谢书善见她温顺有礼,又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家,稍稍松了口气
他仍然警惕,疑心有别的蹊饶,严声问:“你怎么会出现在乱葬岗?”
女子转身往外走,再开口时已带几悲楚:“替姐姐敛尸。”
“我……冒犯了……”
谢书善哑了半刻,见到那女子拾起门边一把伞,欲要外出
他犹豫片刻,才道:“敢问,姑娘是?”
“八仙坊乐女。”女子迈槛而出,茕立霡霂小雨之下,“姓杨。名萧映。”
夜里回来时,杨萧映发觉人果然不在,更走了有些时辰。可她弹了整夜的琵琶,五个指头酸地不行,无暇顾及其他
正要脱妆梳洗时,坊里妈妈找上门来,笑地合不拢嘴,只道有位公子豪掷万金欲抱美人归,直教受她快答应
“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妈妈打娘胎出来就没见过这么多金子。那公子相貌举止不俗,定不会教你受委屈。可别扮羞作涩,待侯好了才有日子活。”
杨萧映听这话便了然了
谢书善赎她出坊,应允千金还她自由身,又或留府里也可保一世吃穿不愁
杨萧映选了后者
从此八仙坊一曲动扬州琵琶女隐匿无踪,谢书善给她改名换姓,金银希玉,天衣云裳无一稀缺
杨萧映独居一方小院,谢书善心下有顾忌,二人是十天半个月也见不上一面
时过一春秋,杨萧映连为她挥掷万金的公子姓甚名何也不知
曾闻八仙琵琶女,一曲三千值,确是名不虚传
谢书善隔院听着若有若无的凄音,霎时要时回忆起死在深宫无人知的贵人
他松懈心防,夜半叩门,惟见花前月下美人对弦泪,好不可怜
自言本是京城女,双亲并皆失散,沦为一介乐女
当日所谓的姐姐,也不过坊里卖身的苦命人。平日对年纪幼小的女孩多有照抚,岂料因病惨死,尸首也让人随意丢了去
一夜肺腑相言,府里没名没分的萧姑娘,一跃成了亲王侧妃
谢书善不以真名唤她,一声声“萧娘”足够亲切。他颠沛半生,在扬州过了一年的逍遥快活
新帝登位,再无逼杀手足的道理。可他一年不再回奉天,却听得天子缠疾不起的风声
杨怀仁便于此紧要关头,与爱女豁别多年终得以相认。那一晚谢书善待在书房有意避开杨萧映,搔发苦思,拧眉心梗
翌日,谢书善没能得出个所以然,可这番巧合,不可不对杨萧吹加以提防
正值愤慨之时,小婢匆忙,喜不自胜,砸来侧妃喜得身孕的好讯
左右为难不得疏解之际,杨怀仁登门造访。精明强干的老臣,毫不避讳,寒暄不过两句,直言廷事
杨怀仁不说废话,要助他登上那巅峰龙椅,言辞里没有半分含糊
沈氏日渐式微,新上位的天子患得不治之症,可杨怀仁身处宦海浮沉中屹立不倒
谢书善对上厉目窄眉,心里直打怵
阴计阳谋可掀覆楚都半边天的老丞相,作势躬身屈眉,而后看着谢书善才挺直的腰一点点弯下去
奉天又立新帝,杨怀仁荣封三朝丞相,鼎立群臣之顶,俯瞰万人
谢书善看似位登权极,实则身不由己
他不得不妥协,他何等清楚,于杨怀仁而言,弄死自己,不过碾死一只蚂蚱一样轻易
他仓促坐上龙椅,百官朝拜时呼吸都止不住沸腾。他用金殿明堂的辉煌麻痹内心,宽慰自己
——至少,当年人人鄙弃的皇子已成了体面的皇帝
自此衣食住行,只言半语皆要有个度量
可至于九五至尊何来一尺度量束缚,已乃人臣心知肚明
“陛下……”
“陛下……”
谢书善陡然醒神,膝上的人抬眸仰看
“陛下若是累了,臣妾伺候您入榻歇息。”
“不。”谢书善出声沙哑,“莫要动……”
杨萧映不明所以,却还是顺从伏在他膝头,温声道:“好。”
满目疮痍的天子垂首,覆在杨萧映鬓角的手跟着眼睛滑到雪白细腻的脖颈
他不是不恨杨萧映……
谢书善恨绝了杨萧映
可他只能恨杨萧映……
他无力的手掌盖在纤细的脖颈,只要稍微使劲,香魂一缕归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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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龙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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