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的人一唱一和说的话,宋音之只当听不懂,不想听的语言也不必费心听;面色却严肃,仿佛听得很认真似的。她就这个面无表情的模样最能唬人。
坐在堂下的画师一看好机会,唰唰作画起来。
那县官身子往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你可认罪?”片刻的沉默后,宋渡的嘴角张开一个讥讽的裂口:“认什么?”堂上观看的、堂下跪着的、上沿高高在上的,这些人的呼吸交融在宽敞的室内,形成一阵不屈的风,萦绕着、萦绕着不肯出堂。
县官敷粉般光滑细腻的脸颊染上一层绯红,像少女与情郎相见时那样,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是愤怒的火光,热得灼人。他为他们的不尊重而恼怒,也为自己的万全之策沾沾自喜:“带上来!”
话音未落,老郎中带着他的少年学徒昂首阔步地走进来了,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丝毫不露怯。那老郎中的胡子抖了几抖,声音很洪亮地指证道:“那天,我正在睡中觉,是他们———”说罢将手往几人一指,“要挟着我的徒弟,逼他将病人带进来,又逼我治病。”
“我虽不愿,但也只好屈服于他们的淫威了。”
宋音之抬头,瞪大了眼睛望向他。老郎中和那少年的动作出奇地一致,在触碰到宋音之眼神时都抬眼看向县官。
县官摇了摇得意洋洋的胖脑袋:“这下,可认罪?”宋音之狠狠拧了一把意欲揭竿而起的宋渡,于是宋渡快到嘴边的怒斥变成了难以抑制的一声痛呼。
他只好怒气腾腾地看着那县官,咬牙切齿,长了一身五花肉,就知道算计人。
证据确凿,本无可辩驳。可那县官仿佛很有时间似的,在公堂之上唠起了家常,他拿着惊堂木迟迟不肯敲下,那神情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思索了一会,他看向堂下跪着的段秋平,故作惊讶道:“诶,小公子醒了!”
段秋平扬起眸子看向他,眼里没有其余二人的悲愤和不甘,于是坦荡荡的忧伤避无可避。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像很多西北人那样的深邃和狂野,面上却很干净,没有外族特有的长到腮边的鬓角。有时候,他神态中所有的攻击性都收敛,这种时候被他看向的人,会被激起母性的**。
宋音之的目光几乎是狼狈地逃窜。该死。她暗暗地懊恼,明明已经中招过一次了。
段秋平看着县官,嘴唇抿了抿,好像是要说话,最终却只是沉默地点头。
县官又坐着说了很多不着调的话,直到屏风后面有人上来,附耳低语了一阵,他才放下心来,狠狠将惊堂木敲击,总算定罪。
当日下午,三人的画像被粘贴在了大街小巷,很高调地通报着三人罪行。此事在民众之间是很有嚼头的,足足过了大半个月才叫人渐渐忘却。
狱卒见过了许久也不见人来赎三人,料定几人并不十分的尊贵,也不显赫,于是待他们也渐渐地淡了。又加上前头几日,三人给了他气受,所以他更肆无忌惮地对付他们,这几天以来,居然过得比普通囚犯还不如。
日日送来的尽是残羹冷炙,宋音之和宋渡挂念段秋平一身伤病,处处以他优先。尽管如此,段秋平的身体还是在日复一日的蹉跎中弱了下来。伤口处发出淡淡的腐臭味,已经有了恶化的嫌疑。
“啧。”宋渡很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你死在这可麻烦了。”段秋平依旧是一言不发。从那日公堂上下来之后,他的话渐渐地少了。有时候整天也不说话,靠在床边的窗户下发呆。
知道他伤病复发难受,他的沉默又使宋音之窒息又无奈。他们依旧不说话,可是又有什么东西悄悄生变了。她梦见段秋平就这样安静地靠在窗户下,身体渐渐地透明、再透明。她撕心裂肺地大吼,扑上去,想要留住他。
她梦见夕阳赭红的影子落在他身上,他轻轻回过头看着她,露出熟悉又遥远的笑容,一如初见。暮色在他身后炸开了花,暖橘色的光影晕染着他的脸,丝丝碎光透过睫毛的缝隙,打在他眼睛里,眸光明亮,丝毫不沾染暮色的昏沉。她忽然热泪盈眶,好像预见到了某种悲惨的结局。
宋音之醒来了,再不发一言,只是那日之后,她所有的感官感受总是不自觉地涌向段秋平。她余光里有他的影子,呼吸着他的呼吸,甚至想触碰他,可是又害怕他的远离。
“段秋平。”她背对着他,轻声唤他。她感觉到他沉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不敢回头。这是自他们冷战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说话。
段秋平没有应声,于是她不甘心再次叫了一声。就像是他们初识的时候,他退避三舍,她步步紧逼。段秋平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这次他很快地答话了:“诶,我在。”
气息短促,声音虚弱。不会的。不会的。她默默对自己说。可是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抓不住了。于是她回过头,想看看他。段秋平仍旧是靠在窗边,对上她的目光,他笑了一笑。宋音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冲上去,抱住他。她还可以触碰他,他没有变透明也没有消失,宋音之的心安定下来。
段秋平靠着墙,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宋渡惊得目瞪口呆:“你……哭了?”宋音之松开段秋平,这才感觉到两侧脸颊凉飕飕的:“可能是,被噩梦吓到了。”
宋渡很迷惑地看了看穿过窗栅的日光:“大白天的,做什么噩梦呢?”
宋渡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是他明显地感觉到,二人的冷战结束了。大牢内又热闹起来,可是始终萦绕着浓浓的哀伤,诀别的影子如鬼魅一般挥之不去,仿佛此刻就是绝响。
天意弄人,怕什么来什么。夜幕低垂的时候,段秋平的体温滚烫,宋音之只感觉到浑身发冷,脑子里只剩两个字:完了。
她冲到门口,用力扒拉着狱门:“救命……快救人。”说到最后,她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了哽咽。
宋音之仿佛失去了力气一般软倒在地上。领头的狱卒来到门口,居高临下地看他们一眼,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怎么了?”
宋音之坐起身,一时半会说不出话。宋渡斜他一眼,低声嘟囔:“没长眼睛?”那狱卒摆摆手:“每日在监狱里死的人多了去了,个个都要理会吗?”
宋音之红着眼:“你说什么?”狱卒不理,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感,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混蛋……”宋音之从喉咙里溢出近乎绝望的低吟。只能这样了吗。宋音之看着段秋平烧红的脸。怎么能,让他在这种地方……
她心念一动:“要不……跟他们坦明了说?”坦白身份会很麻烦,但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现在说谁信……而且,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身份吧。”
宋音之沉默下来,看着段秋平胸口的刀疤,忽然激动起来:“匕首,皇兄给我的匕首可以证明!”她慌忙去搜寻,手指摸到了和匕首放在一起的一个小袋子。那是宋荣临行前和匕首一起塞给她的。
她打开这个鼓鼓囊囊的小袋子,最上面一层是一些碎金,薄薄地铺在顶端。
宋音之的手指拨弄着,忽翻到一张字条,展开来是一张很大的地图。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地情况:哪个地方闹洪闹旱,不许去……什么地方贫瘠什么地方苦寒,慎重考虑;何地宜居又有哪里天灾**已平,可以去。
字字句句,无一不用心。它怕不是宋荣前几个月就开始准备,把这几年所有的政务消息搜刮干净,勤勤恳恳,只为给他的家人留一个退路。
宋音之看着这张地图,深厚的思念猛然掠过她全身。
地图背面只用小楷写了四个字:平安喜乐。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空落落的,连叹息的力气也无。
长久的缄默惹得宋渡将脑袋凑过来看。他扒了扒袋子里像沙土一样的固体:“这什么?”这些沙土几乎占满了这个小口袋,使地图都只能可怜兮兮地挤在一隅。
宋荣这是打的什么主意,怕他们思念故土吗?宋音之将沙土凑到鼻子下闻了闻,会心一笑:“炸药。”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型。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炸药,忽然皱眉:“都潮了,这怎么用?”宋荣点点头:“在这种地方,不潮才怪。”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用它,干嘛?”
宋音之明亮的眼睛异样地闪着光:“我们用它逃出去啊。”说罢又很挫败似地摇摇头,“可是没有火折子。”
宋渡不可置信:“怎么用,炸大牢?”
“算是吧。”
听见这话,宋渡深吸一口气,胸中正酝酿长篇大论,被宋音之一掌猛地拍在背上:“嘶——你干嘛?!”
“省点力气,少教育我。”
宋荣看着她,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最终怯生生憋出一句:“你这……可行性是不是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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