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是个好日子,红色的梅花开满了舟京,美丽的姑娘将在这一天嫁给她的如意郎君。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喜娘手里拿着檀木梳,轻柔地为新娘梳头盘发。
丫鬟桃果泪眼婆娑地站在一旁,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小姐,你终于如愿嫁给裴公子了。”
孔苕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身着霞帔,头戴凤冠,眉眼如画,一点朱唇微微上扬,脸颊两边便有了两个小小的酒窝。
自从四年前裴空青从失控的马车上救下她,她便对他芳心暗许,二人经过不断的接触,互诉衷肠,裴空青终是拿着十里红妆向她提亲了。
起初父亲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但拗不过女儿的固执,最终还是允下了。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舟京的达官贵胄几乎都来了,他们无一不是冲着孔苕荣的父亲——权倾朝野的孔相而来。
行过拜堂礼,新娘孔苕荣由桃果引着,被扶到婚房休息。
她乖巧地坐在床沿边,双手紧张地绞弄着衣袖,在红盖头的映衬下,脸颊两边的酒窝仿若绯色桃花瓣。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内院突然听见“锵锵”的声响。
大喜之日,哪里来的兵器碰撞的声音?
“桃果,你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新娘吩咐道。
桃果应下,推门出去,却迎面撞上飞奔而来的相府小厮梅山。
“你做什么,慌里慌张的,今日是小姐的大喜日子,可不能冲撞了神明!”
梅山拉开门前的桃果,急匆匆跑到孔苕荣面前,“小姐,大堂来了好些官兵,领头的说是奉了圣旨,要带走老爷!”
“什么?”梅山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孔苕荣顿时神情失色,若非此刻她是坐着的,怕是不能稳住身形。
她立刻站起身,扯下头上的红盖头,将它随意丢弃在地上,朝前堂跑去。
桃果不知所措,嘴里喊了声“小姐”,便紧随着孔苕荣离开,梅山见状也跟了上去。
孔苕荣还是去迟了,赶到时两个官兵押着她的父亲,骑都尉已经准备收兵复命了。
“阿爹!”
“你们放开他,不要带他走!”
“不要——”
新娘子满脸泪痕,凤冠早已掉落在了来时的路上,喜娘为她精心绾起的头发也散落一片,唯有一支金簪还在头上摇摇欲坠。
她死死地拽着父亲的衣袖,任凭那些五大三粗的官兵将她拉扯倒地,也不松手。
“孔家的子孙即便是在失势之时,骨气犹在,荣儿,松手。”
那些还未定性的罪名牵扯的人和事错综复杂,孔相可以暗中将自己摘出去,可是小女儿在明面上与羽林军为难,此举实为下下之策。
孔相的胳膊被两位官兵反扣在背上,只能嘴上劝说小女儿放手。
参加婚宴的宾客为了避免惹事上身,都由家仆护着,躲得远远的,可又对高官落马之事甚是关心,窃窃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
尽管孔苕荣的力气在训练有素的官兵面前不堪一击,尽管她平日最是在意自己的颜面,但此刻这些事情在失去父亲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阿爹,荣儿不要松手,不要……”
仅剩的一支簪子随着孔苕荣不停地摇头,从头上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坚硬的石板地上。
圣上谕旨捉拿孔相及其亲眷仆从,却又下令放过孔家大小姐孔苕荣,官兵们不敢揣度圣意,索性用刀将孔苕荣攥紧的衣角砍断。
刀力未收,落在地上的金簪上,硬生生将它砍成两截,上面的金制桔梗花也受损开裂。
“啊——”孔苕荣失去重心,狠狠地向后跌去。
“小姐!”桃果和梅山想要上前扶起孔苕荣,却作为孔家仆从被官兵拦住,一并带走了。
孔苕荣眼睁睁地看着亲人都被一一带走,却只能攥紧手中的碎布,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父亲的话。
“鸟未尽,弓不藏,荣儿别怕,阿爹会平安回来的。”
朝堂上局势波谲云诡,瞬息之间便可改天换日,父亲能够辅佐圣上二十载,其中的仰仗可想而知,他断不会被人轻易拿捏。
一大群官兵押着孔家主仆,浩浩汤汤离开裴府,一旁看戏的宾客们也都赶紧借故离开。
方才还喧嚣吵闹的裴府,忽然安静下来。
新娘子忍住抽泣,擦掉眼泪,捡起地上的断簪,站起身,如今她能依仗的只有她的夫君了。
她慌张地四处寻找,瞧见她的夫君叫住了准备离开裴府的骑都尉,他应当是在替她的父亲求情。
孔苕荣匆匆跑过去,可是当她离近了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竟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裴校尉你能大义灭亲实乃仁人志士之举,大夏朝就应该都是你这样的忠臣才对。”
裴空青装模作样地摇头,“孔相勾结外夷,将罪责诬陷给前大将军陆骁,使得大夏朝损失一员猛将,损害了大夏朝的利益,我等岂能包庇纵容。”
“你呈上去的证据圣上已经阅过了,李将军奉了圣旨去查抄相府,此刻应是已经回宫复命了。圣上会念及你的功劳,对孔小姐网开一面的。”骑都尉对裴空青赞赏有加。
他又道:”这次罪证确凿,孔相纵使有通天的本领,也难逃此劫,太子殿下他也可以……”
他们又说了什么孔苕荣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的脑子里只有那句“你呈上去的证据圣上已经看过了”。
证据,什么证据?
是空青向圣上状告的父亲,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两个人曾经的甜蜜还历历在目,温柔似水的眼眸猛然变得锋利,句句的关心里藏着淬毒的獠牙。
眼前人原是刺向自己的尖刀——
容不得她喘息,她的丈夫裴空青朝她走来,却不将一丝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越过她向后走去。
她木讷地转过头,眼见着裴空青将他受到惊吓的小师妹搂在怀中,在她的面前,在还没有离开的、参加他们婚宴的宾客面前。
他说:“茯苓,你不要怕。”
孔苕荣攥紧的右手被簪子锋利的断面刺破,从指缝中渗出鲜血,滴落在地上,可是这点痛岂及她此刻心痛的万分之一。
一大群气势汹汹的官兵从婚宴上带走了新娘的父亲,参加婚宴的女方家人全部被抓走,婚礼现场却依旧干净整洁,唯有地上残留的衣袖碎片,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
腊月初十是个坏日子,红色的鲜血染尽了相府,可怜的姑娘在这一天同时失去了亲人和丈夫。
……
那日之后,孔苕荣再也没有见过裴空青,他把她关在他们的新房,除了送饭的婆子,不许任何人靠近。
她日日趴在窗沿边,看着窗外的大树,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从雪落枯枝,等到蝉鸣鸟啼……噩耗终于还是来了。
那日,孔苕荣偷偷跑出裴府,站在人群之中,用斗笠遮着脸,丝毫不敢露出半分面容。
连着九族,孔家上下一百七十八口人,九名女子被赏赐给了皇帝的宠臣,三十四名女子充为官妓,一百二十七名男子发配边疆。
除孔苕荣外,余下七名孔家人便都在今日的法场之上,是她的父亲、母亲、外祖父、姨娘、二叔、三堂哥和年仅三岁的小堂弟。
法场上她的亲人被反手绑着,穿着囚服,背上插上了亡命牌,他们的头发杂乱,脸上也没了平日的矜贵雅致,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
突然,“轰”地一声炮响,吓得人群一颤。
第一声炮响,送信炮,让犯人的亲属朋友祭奠法场。
丞相孔绍松勾结外夷、构陷忠良,诛连九族,没有人会去为他送行。
第二声炮响,追魂炮,闲杂人等离场。
围观的百姓被官兵驱散至十丈远的地方,观看行刑。
人群中不断地发出斥责孔绍松的骂声,一些人还扬言,应该将孔家刚刚出嫁的大女儿一起押至法场。
第三声炮响,断头炮,响炮的同时人头落地。
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四溅,数十个人头齐刷刷地落地。
孔苕荣强逼迫着自己亲眼看着这个血淋淋的场面,看着父亲的鲜血从脖颈处喷溅而出,沾染到刽子手身上,而刽子手只是用手抹去血迹,没有一丝动容。
刽子手们看惯了这血腥场面,早已没了畏惧之心,而高坐明堂的那些人,他们只需动动嘴唇,便有人为此家破人亡,血流成河……
他们为什么不敢来看看,反倒是躲得远远的,让下人通传,再笑得狰狞面目,仿佛自己双手干净,不沾丝毫血腥。
在一片忿恨声中,孔苕荣默默退出人群。
三年前纭州的一场大火,令她失去了疼爱她的大哥,如今因为夫君的背叛,她又失去了宠爱她的父母。
如今在这世上,她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
下人们对孔苕荣跑出去的事情只字不提,像往常一样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只是她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一间房,偶尔也可以到后院花园走走。
孔苕荣以为裴空青会来见她,告诉她明明她已经成为丧家之犬,为何还要将一个罪人之后绑回来。
可是,他始终没来。
而她能做的还是只有等待,等待着自己生命最后的宣判。
她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常常刚刚吃下便呕吐不止,大夫婉言她活不过来年开春。
她靠在床头,看着外面飘落的枫叶,父母仙逝已三月有余,她不能为他们报仇,却还在这世间苟延残喘着。
她的身体越来越糟糕,裴空青也终于在她死之前来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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