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觉得，自己今日恐怕要死在这里了。泉底无论如何都游不到尽头，他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已经精疲力尽。
忽听一声龙吟啸于天地。
一条小青龙向他冲来，将他从泉里带出。
梦泽之地，绿草茵茵。流光溢彩的圣泉边，少年摊开手，掌心是一颗明珠，灼灼其华。他笑着看向自己心爱的姑娘，奔赴一场柔情的梦。
“幺幺。”他第一次这样大胆的唤她。
“你的心交于你。”他好像突然有些羞赧，不自在的挠挠头，没有提及方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双眼像星子般耀眼。
神女眼中含泪，接过那颗明珠，点点头。她看向眼前的人，一贯带笑的脸上此刻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沉稳。
东方曜什么也不怕。
夷光仿佛看见了曾经的少年，白羽发间插，流星腰后挂，像误入凡尘的一颗星，灿烂又辉煌。
他有要守护的人和家园，可是他的眸逐渐黯淡了下来，因为以后的很多很多年，他都只能陪着自己困在这方寸之地了。或许送他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的小将军这样好，不应该因为自己折断翅膀。
而她最初喜欢上的，也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啊。
可是夷光舍不得。舍不得小将军变回了雄鹰远去，再也记不得那个长着龙角的神女。漫长的百年岁月，尔后的千年岁月，又只有她一个人了。
“你……”东方曜看她不似想象般欣喜，神情一滞，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嚅嗫着没有开口。
“我有要守护的子民，我不能丢下他们，蓬莱也不能失去明珠。”夷光神色坚定：“东方曜……谢谢你。”
谢谢你也曾千万人中为我而来。
谢谢你想要给予我无法拥有的自由。
“你走吧，只当是一场梦。”她终是狠下心，扭头道：“水镜会为你施法，出去后，你会忘了这里的一切。”
少女偏头不看对方，蓦然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东方曜什么都明白了。少年郎用力抱紧眼前的人。他闭上眼，没有人看到，骄傲的小将军，眼角落下的泪珠。
他想起那夜水镜的话：“你就那么肯定，她喜欢你？”怕夷光被吵醒，女子将外界隔绝，指向姑娘窗前的那株桃树：“这株桃树的名字，叫阿昭。”
“她是夷光出生的第一场试炼。”
“试炼的主题是亲情，她通过了。”
“而你，是她的第二场试炼。”
水镜走了，东方曜在桃树下坐了很久，将要离去时，他看见了桃树微微颤动，似乎在诉说，树下的花瓣汇聚在一起，写的是——
甘愿。
如果我的人生注定只是你的一场试炼，那我愿意成全。
水镜不懂，但东方曜明白了阿昭的选择。夷光没有通过试炼，因为她明明什么都记得。所以没有心，也会不忍、想念，她做不到无心无情的神女。可是阿昭用自己的死将“阿昭”这个人从夷光的生命中剜去。
神女便再没有亲情这个选项了。
夷光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爽朗的宽慰：“夷光，会有人记得你的。”
“我名东方曜。”
“是你的…朋友。”
夷光泪如雨下。
撒谎。
和他们一样，他也再不会记得她了。
可是她无法抛下这片她守护了百年的土地，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东方曜为她而死。
“幺幺！”
少年似从梦中惊醒，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小岛。当初随行的将士都在身边，见少年醒了，忙递上水和干粮。
“将军，你醒了！”白净的孩子挠着头，笑的憨厚。眼前的少年却好似定住，并未看他，目光望向无尽的海水，远方隐约传来谁清脆的声音又远去。
“你竟不怕我，你是谁？”
“传说佩戴上心爱之人亲手编织的璎珞，女娲娘娘就会保佑他们，长长久久，再不分开。”
“清和海风，溶溶月色。共赏之人，就在身侧。这璎珞赠你，你可不许丢。”
“我的试炼始于相遇那一天，原来……竟是如此。”
“你是谁…”少年头痛欲裂，却空荡一片，影影绰绰飘带拂过，似曾有人入梦，却如水滴如海，来去无痕。
孩子忙道：“将军可是还有内伤？一时竟想不起过往？医师，快来呀……”
片臾进来一个老头，须发尽白，颇有仙风道骨之资，见到少年，只说道：“将军已无大碍，过往者不可追，缘散缘去终有时。切莫再想。”
少年怔住，还待再问。老头摇头，拂袖而出，不见踪影。
渤海落雨了，这似乎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往日皆是狂风暴雨欲吞没天地，不似今日这般，无风，只是绵绵细雨，落花般轻柔的落在少年人的肩。
有女踏歌而来，眸如清水，飞霜白练。极服妙采照万方，婉若游龙乘云翔。细密的雨落于她的睫，她恍若不觉，定定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
少年长剑在手，玉带束发，胸前一串晶莹剔透的璎珞，更衬得面如冠玉，神采奕奕。似感应到什么，俶而回头，只见海浪深深，终还是怏怏乘船而去。扬晖吐火，曜野蔽泽。既为日月之辉，何意水映之光。
他果然再不记得了。神女的心好像漏了一个大口子，里面如水澄澈，然寒意难耐，嘴角确是些许苦涩的笑容。
“神女，回去吧。”大音希声，耳畔传来冰冷的话音。
“他还会记得我吗？”
“蓬莱圣地，是女娲娘娘留下的最后一片净土，神女要做的，只是守护它。擅恋凡人，已是逾矩。咒术已施，不可再回头。夷光，你不要忘了你的使命。”水神镜无情地说。
女子再不回望一眼，渤海的雨突然落得更凶了。
我的小将军，是云鹰飞将，便早该回归碧空。她蓦然想起圣泉边的许愿，少年人含笑的眼，还有那颗她戴在龙角上的明珠。
“所有的星星也都在等一颗星。幺幺灿若辰星，曜遥遥相守也愿。”
“我以蓬莱神女之名祷告，岁岁年年，少年为少年。满载踏浪归，共饮一杯茶。”
神女为渤海而生，以为无心。却未想到，只是心化明珠，藏于圣泉，净化污浊，守渤海之地。曜将明珠交与她，为给她自由。然一切都只是一场试炼，神女不该也不能有心。水镜——或者说水神镜的存在，便是监督神女，匡扶所谓“正道”。若没了明珠，圣泉枯竭，蓬莱坍塌，族人流离失所，皆为神女之过。大道无情，原是如此。
这便是，宿命吗？
神女用禁术抹去了少年的记忆，以身化形，守护蓬莱，曾经化为沧海，再不可得。
其实我听到了他醒来时的一声“幺幺”，可惜，再也等不到那个少年共饮一杯茶了，夷光遗憾地想。
世间有神女夷光，再无幺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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