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第一卷第九章【歧途不返】

周问鹤虽然知道对方是存心充楞卖傻,却也不方便说破,只能打趣他堂堂书林弟子,庄王门生,怎么如此胆小,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思量再三,他还是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区先生,想那中秋本是团圆佳期,五十年前花暧之父花蔓老老太爷尚在人间,花暧下面还有胞弟花昕,他为何没有邀父弟一同上束云楼欢宴,而是只带了妻妾孩子?”

区丈夫听闻此言若有所思,半晌后才回答:“不瞒道长,这个疑问也让许多江湖人大惑不解。但事情就是这样,各种或有原因,或无理由,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哦。”周问鹤点点头,继而又道,“那另外两件奇闻是什么?”

区丈夫抬起左手抚在眼前,用拇指中指轻按太阳穴,似乎是在尽力回忆:“其一,事发前一天,暧老太爷的长随小厮曾经去钱塘镇预定酒肉,看上去是为了招待贵客。”

“这又哪里奇了?”

“大户人家设宴,总要提前好几天就出门采买预定。但那一次,花家小厮去得十分突然,要求的酒肉却特别丰盛,甚至还置了两三份作为备选。”

“那后来这些酒肉送过去没有?”

“不知道,这条线索到此处就断了……其二,暧老太爷夫妇的合葬墓碑上,只刻了暧老太爷一人的姓名。那老太夫人,连名字都没留下来。至于人品样貌,所行事迹,更是一片空白。”

周问鹤点点头:“这我亦有耳闻,只是不明白,就算墓碑上没有名字,那么大个活人明媒正娶进了家门,又在家中度过多年,怎么可能就平白无故抹掉了?”

区丈夫摇着头轻叹一声:“道长,这两日,你可见过花家女眷。”

周问鹤仔细一琢磨,道:“莫说女眷,我在花家只看到过南房的戎老爷跟北房两位爷……”

区丈夫抬手打断对方:“没见过,这便是了。余杭花氏,家门森严,对女眷尤其如此,那位不知名的老太夫人,纵然她真是名门闺秀,进了山庄也必少在人前走动,不管她发生什么事,只要花家有心隐瞒,都可以盖住,乃至整个抹掉。十年二十年之后,自然不会有人再记得她。”

此时夜色已深,但周问鹤忆起早前法会的惨烈场景,仍旧毫无睡意。便又拉着区丈夫谈论《白衫郎》的下落。

说书人道:“据区某人所知,锦姐的《白衫郎》成曲十分仓促,她并没有传给任何人,所以束云楼后,《白衫郎》应该就成为绝响,至于阿来婆为何能够哼唱,我也不明白。”

周问鹤眼前一亮,“难道阿来婆真个召回了宁五爷的魂儿?这曲子是五爷在另一个世界学到的?”

区丈夫不置可否地摆摆手:“幽冥之事,我就不懂了。”

“天下事竟然还有说书先生不懂的?”

“我书林中确有几个门户,善说荒丘鬼话,只是与我这一门素来不熟。”区丈夫说到这,脸上不经意流露出轻鄙之色。周问鹤眼见如此,不由调侃道:“不曾想天下书林,里面也是门户丛生。”

“这是自然。”区丈夫脸上似乎有些尴尬,但他还是坦然承认说,“自古来,只要长了口舌,便可吃说书这碗饭。书林草创之初,只是一群说古匠抱团取暖,很长一段时间内,本门都是去留随意,更无所谓门规传承。直到今天,书林也是门内有门的状况。这一方面,也是因为门内高人太多,谁都无法服众。如今,我们对外常说门内各有所长,其实,是为了吃饭,强行为彼此划定了界限,说江湖的师门不能碰野史,说奇案的师门不可讲鬼神,然而,门内高人就是可以在界限内左右变通,同一个故事底本,交由甲家来说就是帝王将相,乙家来说则变成了才子佳人……”

道人问:“就没有模棱两可,被人抓住把柄的时候?”

“那可太多了,为此书林中永远相斗不止,有时候是动手,有时候是动钱,有时候是动官司。”区丈夫讲到这里,忽然也起了豪情,“说到动手嘛,祖师爷时代,是相托交好的江湖朋友代为出头,现在,说书人门下也传了一点武功,再斗起来,就与寻常江湖纷争无异了。”

“那区先生你……”

区丈夫仿佛就在等道人这一问,显摆似地迫不及待解开衣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里面掏出一柄巴掌长短的小刀,他握着刀在周问鹤眼前晃了晃:“这柄兄弟也是随我南征北战。大大小小的争斗不知经历了多少……”

“……想那十五年前,书林内一位与我交好的师兄,在东都城外梧桐林中设场开讲短篇《柳白骨大闹清凉馆》……”

“等等,”道人急忙打断他,“你们说书不是向来在茶馆书场,高门大宅中么?”

“祖师爷留下饭,从来不论场合。哪怕古道阡陌,支起桌椅旗幡便可开张,至于在郊野林中设场,那又是另一种风雅……”

“……却说我那师兄,第二天就碰上外地同门来寻晦气,原来在我师兄话本中,前任清凉馆执法是馆主妻弟,而在对方所作另一部涉及清凉馆的话本中,执法是馆主私生子。双方在梧桐林里各自摆出原始资料辩了三天道理,谁都没有说服谁,我师兄的金主还遭到对面威胁,实在说不得,只有约上门内好友来一场武斗。当时总共来了十几个师门,梧桐林里说书的说书,摆擂的摆擂,好不热闹!而这,也是我区某人第一次持刀扬名。”

区丈夫自说得激昂慷慨,但周问鹤细观之下,发现他手中不过是柄寻常至极的铁器,平日里切肉杀猪尚嫌不够,对区丈夫口中所谓“大小争斗”,多少是有了点底。便随口把话题扯到了别的上面:

“今天法会上所见的古怪和尚,区兄似乎对他的名字并不陌生。”

说书人闻言,刚才的胆气丢了一半,脸色也白了下来:“江湖人叫他‘鬼和尚’刘给给,这当然不是真名,只是这人口舌上有疾,吐字不清,说起话来总带着‘给给’之声。”

“一个少林正宗,上三门弟子,为什么会叫他‘鬼和尚’呢?”

区丈夫微微皱眉:“这个嘛……”他话未说完,门外响起一串笑声:

“这个嘛,不如让我这个‘少林正宗,上三门弟子’代为解答。”

区丈夫闻声脸色一木:“法云?”那边厢周问鹤更是面上发烧,暗自骂了一句:“好一个铁鹤老道,人家站在门口了还没发现,羞也不羞?”急忙走上前将门打开。

门外雾中站着的正是“鲜花僧”法云,如今他又换了一身花团僧衣,比之早上一套更加锦绣富贵。

周问鹤让到一旁,做了个“请”的姿势,法云双手合十,笑盈盈地朝二人行过礼,才施施然走入房中找了把胡床坐下。

“大师好雅兴啊,这么晚还不睡。”区丈夫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显然他也知道大半夜跑人房间里传闲话不太光彩。

“见笑,见笑,贫僧听说,当年五毒教花爽右使失踪之时。周道长也在现场,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特地来向道长请教一二。不想刚到门前,就听见两位正在讨论我那刘师兄。”他的视线在桌上扫了一圈,似乎是寻茶,但看到茶壶茶杯的简朴形状后,好像又放弃了,“关于贫僧这个师兄,多年来被好事者杜撰出诸多传闻,亦拖累少林蒙受不白之冤,所以,贫僧很愿意道出所知真相,为师门匡正视听。”

“听说,刘嵇大师,曾经也是少林‘内八僧’之一。”区丈夫问。

“那是讹传。刘师兄从未在内外八僧之列,方丈当初倒是有过栽培的想法,那还是在师兄发疯之前。”

“发疯?”周问鹤忍不住打断说。

法云望向道人,眼中尽是理解与无奈:“我刘师兄,看上去不像失心之人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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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出来行走江湖,那总比不得在家里顺意。所以穿衣吃饭,终是不能太讲究,终是要打点折扣的,所以游方在外的和尚,若是邋里邋遢反而不会惹人注意,若是太干净,那就有点反常了。

刘给给,就是这么一个反常的人,他缁衣芒鞋,却一尘不染,永远那么整洁,清爽,就好像刚穿上一样。一个人若是穿上了新衣服,那一定是讨人喜欢的,一定是会给人留下良好印象的,但是刘给给正好相反。他的衣服越干净,就越诡异,越干净,就越森然,越干净,就越让人害怕。

少林寺僧人道睦,俗名刘嵇,拜入少林不久便身负师叔伯厚望。其人对于少林武学,佛法都有惊人悟性,被看作是百载难遇的可造之材。

变故发生在道睦二十五岁那年,他同师弟在整理寺内一座荒弃多年的禅院时,无意中找到了一尊破旧木佛,木佛背后写满经文。经文文辞不通,杂乱无章,生涩难懂,但字里行间却透出一股无边的恐惧哀怨之气,刘给给的师弟只看了一半,竟被当场吓死。

刘给给通读完经文,随即将木佛焚毁,从此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人称鬼和尚。相传建德灭法之时,少林寺一度荒废。在此期间,曾有一群行踪诡秘的怪僧寄住其中,他们终日抄写经文,不与外界交通,两年后这群人不知所踪,其所抄经文亦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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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刘师兄远走江湖,初时,很是做了几件大案,打伤不少黑白两道的人物。几乎每经一战,他的武功都会大有长进,但心智却越来越昏昧,有好几次险些稀里糊涂丢掉性命。又过了十几年,师兄身历诸多苦难,终于让他找回来一点清明,他言谈举止也渐渐形似常人。”法云说到这里,眼神里竟也有了一丝对同门的怜悯之意。

区丈夫接口道:“有一个我门弟子,为了取材,曾经不顾危险与‘鬼和尚’结伴而行。他也记录下了刘嵇一步步走出癫狂的全过程,他说,刘嵇如今的样子,并不是清醒了,他只是,一点点学会了怎么用假扮的清醒形状与人交流。”

“施主,你那位同门后来怎么样了?”法云问。

区丈夫轻叹一声:“死了。”

“鲜花僧”点点头,仿佛这在他意料之内:“师兄早先纵然癫傻,与人相斗却鲜有伤及性命。他言行如常后,手段却忽然狠辣上了许多,尤其是最近五年,他当真成为了生杀无常的魔头。也许正如区施主那位同门所言,师兄他并不是越来越清醒,反而是越来越疯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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