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姑娘美意,”花戎长叹一声,“可老朽已经闭眼很多年了,很多很多年了。老朽闭上眼只有乱梦纷扰,今天才刚醒。”
说罢,老人再次面对两个侄儿,神情肃然:“你们记住了。花家可以亡,山庄可以倒,必须留住的,是这四个字!我们的性命都可以交出去,但,必须让天下人,牢记,这四个字!”
“花家义薄云天。”花宴默念一遍,他的眼角也渗出泪光。他看看弟弟,又看看父亲,然后几人都露出笑容,这也是第一次,周问鹤在他眼中看不到惶恐之色。
“宴三爷,你叔父老糊涂了,快带他下去!”
“行之姑娘,家父家叔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山庄庇护的宇文家人,都已经不在人世。”
冼冲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点头,表情越来越阴沉,她用森寒的视线扫过一众花家众子弟,此时此刻,这女娃反而冷静了下来:“花家高义,小儿深感佩服,但诸君该不会以为,儿家会就此一走了之吧?”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行之姑娘,你是山庄客人,我们自当以礼待之,但也请你自重。”花宾说着踏上一步,法云急忙挡在冼冲身前,他迎上昔日徒弟的目光,端庄的脸上也泛起难色。
“师父,”花宾心平气和道,“劣徒从未有机会叫你一声师父,但在心中,劣徒已经叫过许多回了。你我今日陌路,是远朋福薄,但看昔日徒弟被逼迫至此,你也听之任之吗?”
法云默然低头,双手合十,眉眼间全是惭愧。急得聂定在一旁大呼小叫:“神僧,事已至此,不可信了外人啊。”他特意强调“外人”两个字,只因他自己已无路回头,便想把法云也拉下水。然而“鲜花僧”地位高崇,与冼冲也无深厚捆绑,自然不理会什么“外人”之说。
就在众人剑拔弩张之时,门外又传来高喊:“都等一等!”那语声苍凉慷慨,如泣如歌。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一个皓首老者正蹒跚着跨过门槛,在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同他一样苍白瘦弱的男女。
这群人的样子可笑到了极点,男的穿着不合身的滑稽官袍,女的也是寒酸的命妇打扮,虽然都已近知天命的年纪,却个个像是孩子,刚踏进门就忍不住东张西望,似乎对房内的一切都感觉十分新鲜。
队伍最后面,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秃顶汉子,手中托着一个酒壶,脸上写着近乎木讷的庄重。他并没有探头探脑,只是一门心思全放在酒壶上面。
老者看见了周问鹤,低眉朝道人叉手一礼。道人伸出三指,用口念慈悲的空挡,嘴唇飞快地做了三个口型:“小公子。”老人没有回应,他只是笑着微微点头,周问鹤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了然与感激,此时此地,他们什么都不能说,却也什么都不必说了。
“这位,便是冼姑娘吧?”老人转过身,颤巍巍立到冼冲面前,他缓缓抬起头,迎上女娃的目光,脸上尽是无奈的苦笑,仿佛一个面朝黄土的庄稼老汉,正仰面望着荼毒了他一世的太阳。
“老人家,你……”冼冲也有些迟疑了,今天这栋房子里发生的一切,没有一桩是在她意料之中的,如今又闯进来这么一个人,她如何能猜到后面跟的是福是祸?
“老朽名叫宇文冰,携一众晚辈居住在钱塘湖畔。姑娘不是一直在寻找宇文家的后人吗?此刻你眼前这几个,便是宇文家最后的余脉了。”
冼冲脸上浮现出谨慎的喜色,她还是不能确定这群人是何用意:“没错,儿家确实在寻找诸位,诸位且随我回吴郡去吧。”
花戴站了起来,几乎是冲到宇文冰面前:“你们……”他没有再说下去,眼中的血丝跟颤抖的双唇都说明此刻他已经激动到口不能言。
宇文冰笑着伸出手拍拍花戴的手背:“你也老了。”两位风烛残年的家主相对而望,他们身上也曾有少年意气,壮志豪情,但一朝梦醒,只剩下两个垂垂老者。
“当年,我们宇文家穷途末路,幸得顾氏怜恤,安排我们到钱塘,延我一门三代香火,我们对顾氏感激涕零,更无半点怨言。”宇文冰叹了口气,神色暗淡下来,“但我们,已经受够这种暗无天日的活法,思来想去,只能辜负恩公一番美意,借今日良机,我们有意要死在阳光之下,特来请冼姑娘成全。”
“老人家……”周问鹤忍不住也站了出来,却被宇文冰抬手拦住:
“道长,”老人沉默了半晌,像是在咀嚼着即将吐出的话,过了许久,他才淡淡地说:“是我们自己要走。”
花宴与花宾面面相觑,两人急得满头大汗,却没有勇气站出来。花戎推开两个不成器的侄子,拖着身子踱到宇文冰面前,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大病未愈,他的双肩不停地颤动:“你只要,你只要说一句话……”
宇文冰缓缓摇头:“这些年,我们拖累山庄了。”随后,他用几如蚊蚋,只能他们三几人听到的声音轻轻道:“这次,换我来保护你们。”
花戎还想再说什么,但花宴花宾走上来按住父叔的肩膀,硬是把两人拉了回去。三爷和四爷全程都低着头,不看看宇文冰表情,几乎是从老者面前仓皇逃开。两位花家老人虽然不肯走,却也没有抵死挣扎,这场景看起来实在不算很体面,但宇文冰却并没有挑剔,两个老兄弟能做到这样,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宇文冰随后望向冼冲,似乎是在等女娃的决断。事到如今,冼冲也不打算惺惺作态,她点了点头,然后就冷然看着老人如何施为。早有秃头汉子端过酒壶,交到宇文冰手里,老者提起壶身,对着嘴猛灌了一口,又将酒壶传下去。宇文家男男女女,每人都接过酒壶对嘴灌了一口。他们大多数人脸上并没有慷慨豪迈之色,只是交头接耳着茫然应对。仿佛今天也与过往每一天一样,自己仅是自己命运的看客。
不多时,酒已分完,老人朝冼冲施礼道谢,随后带着晚辈们从门口鱼贯而出,往钱塘湖的方向去了。冼冲使了个眼色,聂定也立刻尾随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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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7章 第一卷第三十六章【末路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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