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府。
康家女儿康瑞雪出嫁之日,大门处的门板换了新的,兽首状的门环钉得又高又气派,门板上还贴上了喜字。
屋里屋外鼓乐声响个不停,满院满墙都是红色的爆竹屑。
送女儿上花桥之时,铁骨铮铮的康主簿悄悄拿袖子里的暗色手帕擦了好几回的眼泪。
他原本是能绷住的,他家舅哥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旁,用感伤的语气对他说:“看着小孩时总觉得她不会那么快长大,哪晓得这一晃眼就要嫁人了。也不晓得往后他们受了委屈,会不会和自己说……”
这话一出,康主簿那铁汉柔情就彻底绷不住了。
拿帕子抵住眼角,流了好一通的泪。
心里以为舅哥是真心为他着想,懂得维护他们男人的尊严——从袖笼里掏住了四五张帕子,一张一张地递给他,并用老大哥的语气拍着他的背说:“要哭就哭吧,我替你挡着,不会让人瞧见的。”
虽然舅哥比自己矮了两个头还不止,就算挡在自己身前也什么都挡不了,但康照云心里还记着舅哥的好,想着十日之后春声侄儿出嫁,他也要替舅哥挡挡,到时候一定让舅哥哭个尽兴!
苏福平就是预感到十日之后自己会哭得很惨,才生出这样的小心思。
他想叫妹夫多伤感伤感,多用些帕子,免得自己到时候用了十几条,他只用了两条,传出去让人笑话。
苏福平给妹夫的帕子的动作极为小心,但被站在他身旁的苏春声瞧了个正着。
他心里也很感慨,因为能想象到那时他爹娘会有多不舍。
可总要有这样一天的不是么?
往后他虽然住在九篱村,但会时不时回家探望探望爹娘,不做那种有了夫君就忘爹娘的白眼狼。
不晓得这样爹娘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瑞雪表姐就嫁在永乐巷拐了一个弯就到了的周记府上。周家是卖香料的,铺子在繁华的东城街,离这要走两刻钟。
未来表姐夫苏春声认识,每次来姑姑家里,常遇见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表姐夫就跟表姐后头跑。这两人是青梅竹马,自小玩到大。
按理说,住得这般近,两家人又知根知底、熟悉非常,不该这么伤感才是,可苏春声看着小姑、看着姑丈还有那憋泪憋得整张脸都扭曲了的表弟,竟有些害怕自己成亲那日,爹娘哥哥嫂嫂该怎么哭了。
不叫他看见眼泪还好,一叫他看见谁流泪,或是听见谁抽噎,他也会在花轿里哭得不成声儿。
瞧出了哥儿眼睛里的感伤,倪琼芳揽住哥儿的肩头道:“放心,你成亲那日,娘肯定不哭。大喜的日子,你找了个那么好的人家,娘心里的高兴。”
听见妻子和孩子说话的声音,苏福平也说:“还有爹,爹也是,爹不哭。”
苏春声哪相信啊,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倪琼芳捏着他的肩,又在他耳旁说:“到时候我管着你爹,不让他流一滴眼泪,欢欢喜喜地把你送走,这本就是一件喜事不是?”
苏老爹也怕到时候哥儿看见自己哭哭啼啼的,心里不好受,便打了包票:“到时候爹肯定不哭。”
他讲得豪气干云,惹得一旁的康主簿又伤心落泪了一阵儿。
这会儿是想到他的宝贝女儿是不是也躲花轿里哭呢?隔几步路也有隔几步路的不好,这哭声是不是全传过去了?
康瑞峰见姐姐被花轿抬走了,忍了一阵儿,只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他娘哭的声音太大了,惹得他也想哭。嘴刚张开,他爹就从后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心里难受的康瑞峰:???
花轿送走,鞭炮放了几响,喜宴要开始了。
宾客们进屋落座,作为宴请的主人,是不得不收拾心情去和宾客们答礼敬酒了。
热闹一直持续到傍晚。
红日衔山,余晖横照,康府上下无一不是红的,这会儿宾客退了,掌勺师傅及鼓乐班子的银钱也该结给他们,再封些赏钱,叫他们早点归家。
屋里屋外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杂乱无章地铺陈在那,地上那层爆竹屑厚得能让人进去打滚了。
苏、康两家人丁兴旺,办这些喜事儿或是农忙时节收粮食都不爱请人,各房招呼一声,就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来。
前些年,康老爷子腿脚还利索时,能下田,一个人能割五亩稻子!比立阳立源还小的立禹刚会走路就能下田拾稻穗了,你说这活缺人干吗?
稍稍排布排布,还能空出人手来给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只顾着玩爆竹、纸花的立阳立源两兄弟喂食。
倪琼芳形容自己这两个孙儿:稀罕时能叫人稀罕死,可讨厌时真真叫人想撂挑子不干。
他们俩身上叫人稀罕的品行多,叫人讨厌的只有一桩——不爱吃饭。
别个儿在酒宴上都是抢着吃,他们用开胃的凉菜在碗里摆小花。
小花不摆端正,绝不张嘴。
好不容易撬开了嘴,把饭送进嘴里,也慢吞吞地嚼。
四岁多了,个头和三岁小孩差不多,遇上那种自小就精壮的,还差人家一个脑门儿!
不吃饭哪能长个儿啊?
一提到要给他们喂饭,亲爹亲娘不干,阿爷阿奶也嫌,给他们喂吃的,不如蹲在地上洗一晚上的碗!扫一晚上的地也行!
能耐住性子并且想到办法把饭喂进去的只有苏春声一人,喂饭的重担自然落在了他头上。
“春声叔,我不饿,我现在不饿。”两个玩几张纸片也能玩得不亦乐乎的小人儿,见苏春声端了盛有米饭的碗来,表情一下子就变得沮丧和难受。
苏春声把碗里的饭刮到碗沿弄凉,坐在椅子上,悠悠的,装作不经意地吐露:“铁匠叔叔做的弹弓好像、已经、弄好了。”
手里的纸花、碎屑瞬间不香了。
两个小娃娃甩甩手指,拍干净上头的东西过来,一人搭住苏春声一边的膝盖,仰头就是一脸乖巧又听话的神情,逐字逐句,说得可认真:“春声叔,啊,我们吃完饭去找庆叔好吗?”
庆叔庆叔,这个家数他们叫得最热络,仿佛这人都和他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了。
苏春声把弄凉的饭一边一口地喂进去,故意吊着他们不应。
等一整碗都吃完,他才说:“饭后去消消食,走吧,我们去太平街那逛逛。”
弹弓做没做好,苏春声不知道,那人也没差人来传信。
不过走一遭去看看也好。
晚上收拾得快,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回村了。家中事还多着,同样耽搁不得。
若走得急,明日可不一定有机会和赵虎庆碰上面,还是这时候来稳妥些。
到铁匠铺前头,苏春声看见店铺门口已经挂上了歇业闭店的牌子。想是他们也要回村准备布置去了,稍晚一些连人都遇不到,苏春声感叹自己这趟来得真及时。
铺子里只留赵虎庆一人,他在拿布擦桌子。
铁匠炉里的炉灰已经清理过了,杂乱无章的工具、铁器,上墙的上墙,装箱的装箱,整洁多了。
此时背对着门口的赵虎庆心里想的是等他把这张桌子擦完,就去康家府上寻声哥儿,把打好的弹弓交给他。
可寻人是要说话的,他该怎么说?
这件令人费解而纠结的事让赵虎庆擦了五遍桌子了,还没想明白。
始终下不定决心时,后头传来了两道清脆酥甜的声音,赵虎庆一下就愣住了。
“嘻嘻,庆叔,我们来啦!”
立阳立源看到了赵虎庆,眼睛就好亮,笑容就好大。
他们一左一右地牵着苏春声的手,心情迫切地走铁匠铺门前的台阶。
明明个头小小腿短短,迈上了一级台阶后不等身子跟上去,就迈步走下一级。这是想让苏春声直接给他们拽上去。
苏春声看他们伸着腿,身子都躺平了,哪里能拽得了?拉紧他们的手不让他们摔就不错了,于是紧急地喊:“收、收腿。”
只顾着往上迈的两个,眼睛盯着庆叔,脑袋里也只有庆叔,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最后是赵虎庆转过身来看见了,急急忙忙丢下手里的布赶来,大手一边一个,箍住他们的腰就往上捞,将人像捞豆花一样捞了起来。
两个小娃娃被赵虎庆抱在了肩侧,与他的视线平齐,近而清楚地看到了庆叔的长相,他们不害怕。
又想起了刚刚那种快要摔了又被庆叔腾的一下捞起的感觉,夸道:“庆叔,你真厉害!”
赵虎庆可不是为了厉害才过去捞他们的,他担忧的目光落在苏春声手上。
苏春声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成年人,手还能被两个小孩拽断?
他注意到赵虎庆的目光,抬眸冲他笑笑,又舞了舞手腕,示意自己的手没事。
赵虎庆抱着两个小孩往铺子里走,他不退挡到门口了,苏春声没法进去。
他想他们来找他应当是为了那几副弹弓,既然来了,那就进来说。难得他把铺子收拾得这么干净,像大哥说的,也该找些机会,适时地给哥儿留下好印象。
苏春声看着赵虎庆抱着两个笑嘻嘻的侄儿转身那下,忽然觉得这个人挺适合当父亲的。
憨厚、老实、有担当……不论哪方面,都很合适。
还没拜堂成亲就想到当父亲的事了,春声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19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