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晓难得睡了个好觉,再醒来时,已经临近正午了。
她动动胳膊,手掌心里暖呼呼的,似兜着一只刚足月的小兔子,温热绵软。待她自个儿看清楚了,心弦一颤,触电似的缩回手乖巧放好,霞色从耳后悄悄漫上来。
沈苓仍旧没什么大的动静,向晓敛住呼吸盯了一阵子,见她动动睫毛,呼吸变得不大匀称,懒散着拧了下身子,又睡着了似的。
“没感觉么?”
向晓心虚念叨着,拢了拢睡衣领口迅速溜下床。
且不说旁的,向晓家的暖气实在不给力,加上北京冬月里寒风似刃,两人挤在一处时还好,倘若只剩一个人,便总觉着有冷气灌进去。沈苓动动肩膀,眯着眼怠惰一会子,身子一侧便要往被褥里缩。
向晓叼着个牙刷,悠哉哉靠在门框边,看沈苓做足了懒散姿态,揶揄道:“你在地底下睡了那么多年,怎么比我一个社畜起得还晚啊?”
沈苓转回头,美人筋一抻,慢条斯理地与向晓对上眼。
她穿着向晓的睡衣,袖口稍有些短,搭在被子上,半截胳膊露在外面,不像昨天看起来那么难以接近,开口却仍是民国小姐的腔调:“我晓得你家床大,却不想你的睡相这般差劲。”
“啊?我……”向晓脸上一阵烧红,方才手心儿里的触感似又涌出来了,燥热自心底漫到耳朵,对她装起蒜:“我踹你了么?”
沈苓见她一派天真便没有插话,只抖了抖睫毛,品着他葫芦里的药。
“抢枕头了?”
“抢被子了?”
“还是,我摸你了?”
在她列举到最后一项时,沈苓移动视线,嘴角饶头兴趣地勾了勾,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确认。
向晓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沈苓胸腔起伏一轮,而后翻身下床,一面走一面说:“自大腿至小腹,而后沿着腰间一路往上,方才还……”
“你闭嘴吧!瞎说八道。”向晓乱了分寸,打着糊弄往洗漱间走,留下沈苓一人在卧室,盯着她慌里慌张的背影出神。
“当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沈苓收起眼里那一丝微妙,扯了扯被角,往客厅去了。
说来也怪,大约这世上真有什么前生今世因果轮回的缘分,向晓拧着毛巾品了一会儿,竟半点不觉着沈苓的话唐突冒犯,反倒有种阔别良久、再度相逢的感触。
这种感触难说,非得自个儿身临其境地尝过一遍,方知其中滋味。
午饭颇为复杂地摆了一桌子,一对撒了椒盐的翅根,一盒脆脆薯条,两杯加了冰的可乐,还有向晓钟爱的麦辣鸡腿堡。虽说丰盛,却无一出自向晓之手,除了摆盘——算作沈苓帮她教训陈见的答谢。
沈苓只瞧着她张罗,并不着急坐下,抱起手臂斜靠在桌沿上,将方才按住的那一丝微妙复拿出来,堆叠在睫毛上,说:“一桌子珍馐美味皆出旁人之手,未免太敷衍了些?你那时候,可不会这么答谢我。”
好久没吃麦当劳了,向晓心情好,靠在椅背上扬着下巴凑到沈苓面前,歪一歪脑袋问:“那我以前都怎么谢谢你呀?沈小姐?”
沈苓倾身,在她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说:“这样。”
……
春日里冻住的河水遭暖风一吹,心潭便漾开了。向晓下意识缩缩脖子,抿着嘴巴弯曲食指放在额头上蹭了蹭。
沈苓嘴唇一碰,却笑了:“你从前吻我时,断不会这般羞怯。”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向晓仍旧起了一浪鸡皮疙瘩。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分明来自旧时代,在向晓的印象里,那个年代的一切都灰扑扑的,可如今比起来,灰扑扑的人好像是她自己。
沈苓踱步坐到餐桌对面,品着向晓收拾表情的动作,分明心里怯了场,却要装作一副牙尖嘴利的模样,掖了掖嘴角道:“我哪里害羞了?只是没想到你们民国人玩儿这么花,吓了一跳而已。”
好一个吓了一跳。
沈苓忽然发觉向晓这姑娘怪得很,不呆亦不笨,浑身机灵劲儿从来只用给自己人,对旁人却成成了皮儿嫩馅儿足的软柿子,任人欺负也不做声。
待摆好了盘,向晓随手将头发挽起来,朝沈苓扬扬下巴:“摆好了,块吃吧,带你见识见识伟大的麦门。”
“迈门?”沈苓扽扽袖口,捏起个夹了生菜同肉片的玩意儿端详一阵,支起眉头问:“是正经门派么?”
而后,又将汉堡原封不动放回去,长腿一叠,横了把眉毛道:“我沈家世代清白,瞧不上不入流的宗派。”
“噗。”向晓差点一口可乐喷出去,见沈苓仍旧端着,将汉堡盒子往她跟前推了推:“我开玩笑的。这个东西叫汉堡,很好吃,你尝尝。”
沈苓侧着肩膀睨一眼:“我不大认可你们现代人吃的食物。什么杂七杂八混在一块儿,便能成顿饭了?”
但拗不过向晓目光灼灼,沈苓犹豫一番,捏起来尝了一口,好吃。
接着,视线落到向晓手里那杯水上,眼睛一动,问:“那是什么?”
“可乐,你喝。”向晓吃得正起劲儿,吝啬着文字答她。
“漆黑透亮,活像中药似的。”沈苓蹙眉,不大认可。
“没品。”向晓嘟囔一句,在沈苓的注视下从身后橱柜里取了只高脚杯,将她面前那杯可乐倒进去,递到沈苓面前。
“高脚杯?”沈苓捏住杯柄,转转手腕轻笑一声:“短笛饮香槟,斗形白兰地。那帮商人削尖了脑袋往名流场里钻,浑身上下的体面不过在这杯好酒,你拿它装这个?”
“嗯,”向晓尾音灵动地翘了翘,说:“用高脚杯盛的可乐更甜,不信你尝尝。”
沈苓莫名怔住,心里有段话悄悄和向晓的声音重合,沈苓抿一小口,不明显地笑了笑:“她从前也这样说过……用精致的茶盏来装咖啡,便不那么苦涩了。”
“不信你尝尝。”
不信你尝尝。
“谁,我?”
向晓注意到,这是沈苓头一次将“你”换成“她”,来描述那位阿小。
沈苓鼻端轻轻“嗯”了声:“向小。”
向晓眸子突然暗下去,心头像是浇了刚挤的橘子汁,酸酸涩涩。即使这种情绪来得并无道理,向晓犹犹豫豫道:“我其实挺好奇的,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你那个故人看啊?”
“你对我好,给我夜路点灯,帮我教训陈见,和我同床共枕,亲我额头,都是因为向……阿小吗?”向晓很巧妙地换了个称呼。
沈苓的表情似有些意外,嘴角却是情理之中地掖了掖,反问她:“你认为呢?”
“不管你怎么想,向晓就是向晓,不是你的阿小。”
沈苓柔柔望着她,指尖在桌上巧了一轮,神色复杂开口问道:“你的双亲还健在么?”
“当然健在了!”向晓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跳开话题,回应的语气有些夹枪带棒,毕竟没有谁在第一次问候对方家人的时候,用上“是否健在”这样的形容。
不过下一秒她便心软了,因为沈苓说:“阿小没有双亲,她是我父亲捡来的。所以,我很高兴你能过得好。”
“呃,不好意思哈……”
向晓勾着下巴,觉着有些抱歉。想了想,还是多问一句:“你这么确定我就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个向小吗?万一只是长得像呢?”
沈苓轻笑一声:“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万一?错不了。”
指尖抵着木质桌面划了一下,似在安抚万千思绪,而后叩指一敲:“不过你说得对,毕竟轮回转世死而复生,除却巫山不是云,如今你是你,阿小是阿小。”
“我的阿小已经死了。”她又添了一句。
向晓眉心一动,眼睫不明显的抖了抖,同样替她可惜。
话如此说,沈苓到底还是放不下。就算早在心里劝过自己千万次,可真要她亲口承认眼前的姑娘已经不是从前那位了,她又实在不忍心。
“我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了。”向晓吸一口气,一手掌住下巴撑在桌上,同她打商量:“从现在开始,我有三个月不用上班,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是我能得帮上忙,也不枉你重新活一回。”
沈苓闪了闪眼波还未接话,却见向晓突然打起精神,“诶”了声亮着眸子问:“我记得你之前说,你家是做纺织生意的,那当时有没有开什么工厂?我上网帮你查查,说不定厂里还有亲戚朋友,她们也好跟你认祖归宗。”
沈苓皱了皱眉头,又轻巧放开,道:“金海纺织厂。”
即使是她们研究所的内部网站,关于金海纺织厂的记载也不多,只有当年的《申沪日报》上短短一行字,说是:“1946年春二月,乍暖还寒,举国同庆,金海纺织厂少东家沈氏独女,意与洋商勾结,命脉自断,弃百年家业于不顾,以致荡产于朝夕。1947年冬,于申沪报社自缢......”
沈苓听完却笑了:“沈氏独女,说的是我沈苓么?”
“大约......是吧。”向晓调出原刊,上头有张模糊不清的旧照片,主人公是穿着旗袍正襟危坐的沈苓。
意与洋商勾结、申沪报社、自缢……
“哪个糊涂东西写的?打量着蒙我是吧?”
桌子被她拍得一响,向晓打了个激灵,嘴巴一抿沉吟道:“这些人写材料,关注点从来都是别人爱看什么,而不是真相是什么。”
她写过无数篇新闻稿,编过无数个谎言。接触的真相越多,越是发现,这个世界好恶心……
暗自忖了忖,沈苓眉心一动,单薄的笑意略带嘲讽,缓了口气儿说道:“你方才,问我有何未曾了却的心头事......”
向晓视线炯炯同她对上眼,瞧她凉飕飕说道:“我这一生太过潦草,不知因何而死,不知因何死而复生。旁人说我沈苓败光了沈家家业,死于非命实属活该,殊不知我沈家在潘玉清嫁进门之前,是何等风光!”
“潘玉清......”一段激愤言论末尾,沈苓喃喃念叨着一个名字,而后眼风一定道:“我只想晓得两件事,第一,当初是谁杀了我,第二,又是谁不远万里,将我的尸骨从申沪送到这四九城。”
太,帅,了。
自打沈苓从地底下出来,向晓头一次见她一口气儿说这么多话,一下傻了眼。
“那......我们回趟上海?”向晓试探着询问。
“事不宜迟,下午便走。”
“......”
向晓偏着眼看她,心说这也忒不客气了......
事当宜迟,沈苓没有身份证,还是黑户,坐不了飞机。
办身份证的事情一连拖了三五天,期间沈苓和她生了场闷气。
为着□□时,向晓和民警解释说沈苓是乡下的超生户,现在来城里投奔她,要买房,需得挂靠到她名下。
大小姐的面皮顶重要,见盖章子的警察闻言捂着嘴偷笑,沈苓便就此恨上了。
晚上也不和她一起睡,自己团个卷儿隐了身,蜷在不大点的浴缸里。
直到身份证顺利办下来,去上海成了抬脚就走的事,沈苓才消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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