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噩梦

江知渺在图书馆里待到闭馆铃声响起,那悠长而机械的提示音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了三遍,像最后通牒

她并没有查什么资料,面前的《高等物理习题精编》摊开在同一页已经两个小时,书页边缘被她无意识揉得发皱

她只是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将自己重新拼凑起来

她只是机械地坐着,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任由愧疚、愤怒、委屈和一种深刻的疲惫感在内里厮杀、冲撞,直到时间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昏黄彻底沉入墨蓝,直到管理员开始不耐烦地清场,用手敲打她的桌面

走出图书馆大门,初冬的夜风毫无缓冲地迎面撞来,像一记结实而冰冷的耳光刮在脸上,让她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她下意识地将那件洗得有些发薄的校服外套紧紧裹住自己,仿佛那层布料能成为抵御外界和内心寒流的铠甲

她深深地低下头,几乎要将下巴埋进领口,加快脚步,近乎小跑地冲向校门方向

脑海中只有一个迫切而原始的念头:回到宿舍,用滚烫的、流动的热水,狠狠地冲刷掉这一身从骨缝里渗出来的疲惫与寒意,还有那粘附在感官上、令人作呕的……属于过去的尘埃

就在她即将踏出校门,一只脚已经踩上门外人行道边缘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瞥见了不远处路灯下站着的一个身影

那身影倚着一辆半旧的、沾满泥点的深蓝色摩托车,正微微佝偻着背,低头用一只手拢着风,另一只手按动打火机,“咔哒”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猛地窜起,短暂而清晰地照亮了他略显沧桑、胡子拉碴却依旧熟悉到让她心脏骤停的脸庞

是父亲

江知渺的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止,仿佛肺部被无形的手死死攥住,血液咆哮着冲向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仿佛在血管里瞬间凝固,她的脚步像被无形的、冰冷的铁钉牢牢钉在了原地,无法挪动分毫,甚至连弯曲一下膝盖都做不到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间,这个地方?

那张脸,是她遥远童年记忆里温和笑容与骤然暴戾交织的矛盾体,是无数个深夜里母亲背对着她、肩膀无声耸动的根源,更是她多年来噩梦里最常出现的、预示着一切安稳幸福即将分崩离析的序曲

他是她生活中一个被强行切除的毒瘤,是她和苏瑾姐默契地绝口不提、绝不愿触碰的禁忌,是她们努力构建的、看似平静生活底下最深的裂痕

他似乎对投注在身上的目光有所感应,抬起头,浑浊而带着一丝疲惫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校门口稀疏的人流

江知渺猛地从那种冰冻的状态中惊醒,在他视线如同探照灯般即将精准地触及自己时,她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向着与校门相反的、宿舍楼的方向发足狂奔

她不能见他,绝对不能,哪怕只是一秒的对视,一句可能的对话,都足以让她辛苦构筑数年的堤坝瞬间垮塌

风声在耳边尖锐地呼啸,掩盖了她如同擂鼓般急促到疼痛的心跳和拉风箱般粗重的喘息

她一路不停歇地冲回宿舍楼,几乎是凭借本能撞开了虚掩的宿舍门

幸运的是,其她室友大概都去吃饭或者还在教室,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的呼吸声在四壁间碰撞、回响

她反手“咔哒”一声将门锁死,背脊紧紧靠着冰冷而坚硬的门板,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她不至于瘫软下去的东西

身体,却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地,筛糠般微微颤抖起来,从指尖到心脏,一片冰凉的麻痹

不行,脏

那种感觉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由内而外泛起的、粘稠而滑腻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堵在喉咙口,几乎让她窒息

她需要水,需要大量流动的、清澈的、滚烫的热水,狠狠地、彻底地冲刷掉刚才那短暂一瞥所带来的所有视觉残留和心理上的污浊感

她几乎是扑到自己的柜子前,抓起洗漱篮和毛巾,看也没看就踉跄着再次冲出门,直奔走廊尽头的公共浴室

这个时间点,浴室里果然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整齐的、带着淡蓝色隔板的淋浴间沉默地矗立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带着香皂和洗发水混合气味的水汽,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

她迅速钻进最里面、最角落的一个隔间,反手“唰”地一声用力拉上塑料帘子,动作快得几乎要把它扯下来,仿佛这样就能彻底隔绝外界

她颤抖着手指,几次打滑,才终于拧开了水龙头

起初是冰冷刺骨的水柱,如同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猛地激打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但她没有躲开,反而像是寻求一种惩罚式的清醒,仰起头,闭上眼,任由那冰冷的水流粗暴地冲刷着自己的脸庞、脖颈,试图用这极致的物理刺激,来压制、冷却脑海中那片混乱喧嚣的火焰

直到水温逐渐升高,过渡到温热,最后变为有些烫人的热流,如同积蓄已久的瀑布般轰然倾泻而下,彻底包裹住她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在水流震耳欲聋的哗哗声掩护下,在她为自己创造的这片狭小、封闭、充满蒸汽的空间里,她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啪”地一声,断裂了

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湿滑的瓷砖墙壁,缓缓地、无力地滑坐在地上,蜷缩起来

温热到近乎滚烫的水流毫不留情地打湿了她的头发,水流顺着发丝糊住她的眼睛、脸颊,和全身早已湿透的衣物,混合着那终于无法抑制、决堤而出的泪水,一同汹涌而下

她咬着自己的手背,试图堵住那即将冲出口的呜咽,只有肩膀在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出现?像幽灵一样,在她刚刚因为婷婷、因为学业而心力交瘁的时候,再次闯入她的视野,提醒着她们的父母那不堪的、无法摆脱的过去?

热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彻底模糊了现实与记忆的边界

她仿佛又被拽回到了那个无比闷热、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的夏天,母亲那双漂亮的眼睛总是红肿着,家里客厅地上摔碎的玻璃相框,碎片映出他们一家三口曾经的笑脸,割裂而刺眼,父亲拖着行李箱决绝离开的背影,没有丝毫留恋……

“习惯了吗?”她想起苏瑾姐之前看着她,那双盛满心疼与无奈的眼睛里的质问

她真的习惯了吗?习惯了一个人默默吞下所有苦水,面对所有来自生活和经济的压力

习惯了用永无止境的学习和近乎变态的自律填满所有时间,不敢有一刻空闲去回想

习惯了在婷婷面前扮演那个无所不能、永远温柔、能遮风挡雨的姐姐

习惯了将所有属于少女的脆弱、委屈、愤怒和渴望,统统打碎了,混着血和泪,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再对着所有人扯出一个“我没事”的微笑

热水持续不断地冲刷着她的身体,皮肤已经被烫得微微发红,却依然驱不散那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寒意

她开始用力地搓洗自己的手臂、脖颈、脸颊,用指甲几乎要抠进皮肤里,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洗掉那段不光彩的、流淌在血液里的基因

她忽然想起苏婷婷那双总是清澈见底、不谙世事的眼睛,想起她毫无保留依赖着自己的模样

如果……如果婷婷知道,她如此信任、如此喜爱的知渺姐姐,心底深处其实藏着对她母亲如此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梳理不清的、近乎怨恨的情绪

那个脆弱得如同肥皂泡、用星星和许愿瓶小心翼翼构筑起来的美好世界,会不会在瞬间,“啪”地一声,彻底崩塌,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挣扎着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冰冷而有些发软

她用毛巾机械地、胡乱地擦干身体,套上干净的睡衣,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僵硬,仿佛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灵魂和力气的木偶,只是凭借本能行事

推开沉重的淋浴间门,浴室里那面巨大的镜子早已被氤氲的水蒸气蒙得严严实实,像蒙上了一层浓雾

她伸出手,用掌心胡乱地在镜面上抹开一片不规则形状的清晰

镜子里,渐渐映出一张苍白、毫无血色、写满了疲惫的脸,湿漉漉的黑发黏在额角和脸颊,更添几分狼狈

但那双眼睛,在经历了刚才那场无声的风暴洗礼后,却异常地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冰冷。里面所有的波澜,所有的脆弱,都被强行镇压、封存,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坚定

那个短暂却剧烈的崩溃,已经被她成功地、熟练地再次按捺下去,重新封存在心底最阴暗、最不见光的角落,并加上了一把沉重的锁

她对着镜子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挺直了那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背脊

走出去,走出这个浴室,走回那个或许已经有室友回来的宿舍,然后,迎接明天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时,她必须依旧是那个无懈可击、冷静强大、永远第一的优等生

只是,没有人会知道,在这场无人目睹、发生在水汽弥漫的浴室里的内心暴雨冲刷之后,她生命中那根名为“过去”的冰刺,因着这不期而遇的撞击,仿佛又往心脏的深处,冷酷地,推进了几分,留下更深的寒意与隐痛

[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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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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