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淮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中眼前是一片白雪皑皑。
一抹红色在雪里蹦蹦跳跳着靠近，连带着雪的下落都欢快下来。
原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眨巴着大眼睛好奇打量着四周，脸红扑扑的，嘴里还不停叽叽喳喳着什么。
大红衣裙外是一件雪白斗篷，似乎大了许多，使得这丫头两手一直提着。
小小身影直直从姜淮身体里穿过，忽的姜淮就能听见她嘴里的话语，脆生生在说着要冰糖葫芦。
四周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无数声音向姜淮耳里涌去，呦呵着卖冰糖葫芦的，卖大肉包子的，卖阳春面的……街上一下子多起了人。
姜淮追随着向那抹红色飘去，最终停在一个包子铺前。
包子铺老板正下死命踹着一个乱糟糟的小乞丐，一边踹一边破口大骂。
“哪里来的小畜牲，没人养的东西，偷包子的贼，看我不踹死你，看你下次还有没有这个胆。”
小乞丐只着一件单衫，灰扑扑的，还破着好几个不小的口子，露出冻的通红的皮肤。
整个人蜷在地上不吭声，不停发着抖，脸埋进身体里，只露出一头杂乱的头发。
“别打他，别打他。”脆生生的声音里是满满的怒气，小姑娘双手死命抱着踹人的腿。
包子铺老板脸一皱，一手抓着衣领就准备甩出去。
“我有钱！”小姑娘扬起脸，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子。
“够不够包子的钱？”说话间胡乱地把老板的腿从小乞丐身上打下去。
那老板得了钱，堆起一脸笑：“够够，这买一屉包子都够了。”
小丫头也不说旁的，只怒怒瞪了那人两眼，拿了两只新鲜出笼的包子，蹲在了小乞丐旁。
从身上不再落下重力开始，那小乞丐就埋在怀里狼吞虎咽起来，到小丫头蹲到他面前，他就已然成了一具蜷着的尸体，一动不动，让大雪慢慢将他覆盖。
“哎，醒醒，别睡呀。”小丫头急了。
她手里捏着两只包子，软糯糯地开口：“我也不爱吃包子。”话里有些苦恼。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通红的手飞速抢过两个大肉包子，一眨眼就进了肚。
那个小乞丐终于露出一张白兮兮的脸，倒比想象中干净许多，只瘦兮兮的，没有一点血色。
“你……”
他的眼睛黑通通的，没有焦距，空洞得叫人害怕，只左眼角有一小小泪痣，平添了几分色彩。
“还要包子吗？”
闻言，小乞丐呆愣愣点了点头，怯生生转着眼珠。
小丫头于是又拿了好些个包子，安静看着他由狼吞虎咽到最后吃饱了还不停往嘴里塞着包子。
再解了身上的斗篷，给他披上，宽大的斗篷把他整个人都暖暖地裹起来。
丫头满意地看着他，也不顾他挣扎着不要，从怀里又拿出几两碎银子递给他。
“你拿着吧，也不多，这是我买糖葫芦的钱，先借给你，等你以后有钱请我吃糖葫芦就好了。”
小乞丐终于把黑通通的眼睛放在了她身上，他小心翼翼避开她白嫩嫩的小手接过钱，努力了几次才找回声音。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谢家小丫头，记住啦。”小丫头蹲久了，摇摇晃晃着起来，倒差点把自己摔个跟头。
“我得回家去了，你别哭哦，娘亲说哭多了才会有泪痣，我下回再找你玩。”
说完，她又仔细瞧了瞧他眼角的泪痣，终朝他挥了挥手，蹦蹦跳跳往回处跑去了。
待那抹红色的俏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小乞丐才放下刚刚要扶她的手，染了抹红晕的脸也渐渐淡了颜色。
他艰难地爬起来，小心提起暖和和的斗篷，一瘸一拐往相反的方向走。
姜淮望着小乞丐瘦小的背影，来不及多想什么，就被卷进另一个场所。
是一处大宅子，装饰古朴而大气。
院子中间两抹身影正不停交缠打斗着，耳边只得剑破风划云之声。
其中一位年纪长些，身姿也更魁梧，着一身玄色衣袍，剑眉挺拔，不怒而威。
另一位就年少了许多，一身墨色长袍更显得身姿修长清癯。乌黑浓密的头发束起，用一支黑玉簪固定，平添了几分清冷之气。
因少年背对着，姜淮往前走近了几步。
只见那少年一个偏身，露出一个破绽的空隙，手中剑破空而来，直指那年长者脖颈。
“哈哈哈哈，不错，洲儿已胜过为父了，为父老了。”
“父亲说笑了，丞洲不过险胜而已。”那少年声音清清冷冷，却也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洲儿别谦虚，随为父去书房一谈。”父子二人将剑递给侍从，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姜淮还是没能看到那丞洲的面容，便随着他们进了屋，停在少年身侧。
不想此人竟长得与无名别无二致，浓黑的剑眉，深邃清冷的黑眸，高挺的鼻梁，削薄轻抿的唇。只眉眼间多了些许稚嫩，少了几许薄凉。
姜淮呆呆望着他微微上扬的眼尾，以及左眼角下那颗诱人的泪痣。明明是惑人的长相，偏偏又无处不生清寒。
忽的，她又想起那个大雪里蜷着的小乞丐。
“丞洲，自为父八岁收养你至今，也已有九年有余。”
男子望着身前已逐渐显露头角的少年，满意地点点头。
“如今那群匈奴小儿在我朝边境愈发猖狂，是时候随为父一同出征了。”
“洲儿，此次我意欲你带领三百骑兵组成先锋小队，你意下如何？”
“丞洲全凭父亲做主，定不负苏家教诲。”
男子点了点头，语气轻缓了些：“等这次回来，也是时候帮你择一门亲事了。”
“丞洲年纪尚小，此等事不急。”
“不急……吗？”男子缓缓背过身，声音一下子苍老许多。
“我当年原也以为不急，待我功成名就……也与她般配些。”
“可到底是迟了，她已成人妇，我与她此生……再无可能。”他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沉痛。
“洲儿……你心中可有心怡的姑娘，说与为父听听？”男子终是回身，目光流露出几分不加掩饰的慈爱与关切。
苏丞洲轻轻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什么，眼底有流光溢彩划过，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
“谢家小姐于丞洲有恩。”
“谢家？倒是听说过一个，聪慧机敏，是个不错的孩子。”
苏丞洲只微微低下眸子，嘴角扬起浅浅一抹笑意。
姜淮心里正想着那谢家姑娘，眼前景象却又飞速转变着。
这次不知是在谁家大堂里，鼻翼里是梅花清清幽幽的淡雅香气。
上座是一位年长男子和一位妇人，不知何故，姜淮脑里就浮现出他们的名字。
谢家老爷谢兴和他夫人韩风晓。
谢兴一身灰色衣袍，长得倒算有些文人秀气，年轻时应该也是一个翩翩少年，偏举止一板一正，看着着实累。
那韩风晓倒穿得华丽得紧，头饰、首饰个个不落，脸上也抹了脂粉，眉毛细细勾过，连嘴唇也染了大红胭脂色。
虽上了年纪，但整个人倒……狐媚得紧。
姜淮发誓她是第一次见这两人，但实在是第一印象不好。
这时走近一个白色修长身影，黑亮垂直的发半束着散在身后，身姿飘逸清癯正是刚刚才见的苏丞洲。
“苏丞洲见过谢大人、谢夫人。”
“快快起来，是新封的苏大将军吗？”韩风晓一看着人，眼就缠在他身上去了。
谢兴瞪了一眼他的夫人，把目光放在了来者身上，语气里满是嘉奖：“小小年纪就已是皇上亲封的大将军了，前途无量啊。”
他顿了顿，心里已是一番考量：“不知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大人谬赞，小辈年纪尚轻，能为皇上分担是丞洲的福气。”苏丞洲紧了紧袖子，面上不显。
“此次实为想求娶大人爱女，父亲今日因面圣无法同来，丞洲心系谢小姐许久，便不顾礼数冒然前来，望谢大人见谅。”
姜淮望着苏丞洲耳边泛起的红，与他清冷的面容格格不入。
“是月儿吧，苏将军不必客气，月儿虽是我和老爷的掌上明珠，但我一看便与苏将军极其相配。”韩风晓面上笑开了 。
“不过若是满月不愿，这门亲事我也是不会同意的。”韩兴脸上也忍不住挂上笑，嘴里倒还一板一眼。
姜淮不由想着，这父母对女儿倒也算不错。
“爹！娘！”一抹俏生生的粉就伴着这清脆脆的音闯了进来。
“满月，不得无礼，快快见过苏将军。”谢兴轻呵一声，笑得倒嘴角开花。
“苏将军好。”
那姑娘和幼年一样，俏皮活泼。细弯弯的眉，圆溜溜的杏仁眼，小巧的鼻，粉嘟嘟的嘴唇，整个人极其可爱灵动。
“爹！娘！我想出去玩，你们答应我的。”满月搅着衣服，声音放得轻，脸上有些羞人的红。
刚刚父亲和苏将军的话她是听着的，其实初听到他的英勇时，她心里就怀了一抹向往。
但因素不喜习武之人，恐长相过于魁拔，今日见着倒比文人更有一股超凡脱俗之气，心里已是十二分同意了。
“乖，月儿。”韩风晓走到女儿身边，轻使了个眼色。
“你来得也巧，我与你父亲正商量着呢，苏将军抬爱，想收了你这个丫头，你是愿与不愿。”
“娘！”满月羞红了脸，飞快往丞洲脸上瞧了一眼，嗫嗫嚅嚅着讲，“女儿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好，那看来小女是愿意的，为父就准了这门婚事了。”
谢兴也站起来，满脸含笑看着这个优秀的女婿。
自满月及笄以来，提亲的人也陆续多起来，虽也有达门显贵，但满月始终看不上。
苏家这样的世代将门，在皇上心中地位颇深，是一个不错的靠山。
“丞洲三日之后正式提亲，绝不会漏了礼数。”
从谢满月蹦蹦跳跳进来后，苏丞洲就将目光淡淡凝在她身上。
她的身影和记忆里的小姑娘慢慢重叠，他忍不住浅浅扬起一抹笑。
“随才听闻，谢姑娘欲出门，如若不嫌，丞洲愿陪姑娘。”
“去吧，月儿，跟着丞洲，别淘气。”谢兴满意地看着女儿、女婿，笑得合不拢嘴。
姜淮望着两抹紧靠的身影渐渐远去，不知怎的，心里难过得厉害。
在眼前景象又开始模糊之际，她远远瞧见躲在大堂外古树后的一抹绿色身影。
淡青色的长裙，袖口上是水蓝色的牡丹花型，下摆白银双线密密麻麻勾出竹林淡影。
肤光胜雪，眉目如画。
那姑娘缓缓收回远望的视线，松开轻蹙的眉眼，浅浅勾出一抹笑，又终是沉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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