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短命鬼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破庙的窗子被风打了“呼啦啦”的响,窗合页发出苍老的一声悲鸣。

庙外四野的草疯长,蛐蛐儿蝈蝈撕扯着嗓子哀嚎,扶桑仰着头,掉漆的红柱擦着她的发髻,内朽的原木却硌的人生疼。

天外挂着两三颗星,伴着既白的月色,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

这人间的曲子她实在不很会唱,纵使听过那么多遍,眼下还是为难。

可是冯惜翠就唱得很好

赵平小时候被赵满仓打的昏了头,惊悸过度后浑身发热,冯惜翠那时就整宿整宿的不睡觉,拧了湿布敷在赵平头上,抱着他摇啊摇。

她那时就唱这首曲子

一个弱女人搂着一个病孩子,那样混沌的夜里,一句一句地哼,带着哭腔的调子越拉越长……

看完郎中后的路上,冯惜翠眼睛半睁着,却连扒住赵平的力气都没有,赵平走一步,她就往下滑一点儿。

她快死了,赵平肯定也知道。

赵平就边喘边喊

“娘!”

“哎!”

“娘!”

“哎”

“娘!”

“……哎”

“娘!”

“………”

“娘!”

“……娘,我们回家”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扶桑有些想冯惜翠了,于是也拉长了调子去唱。

身旁的小苦瓜喉咙呼噜噜地响,眼角溢出一道泪,直往耳朵里钻。

纤长漂亮的手指伸出去,回来一截湿了的指腹。

她用拇指摩挲了那上面的凉意,有些好奇地探进了唇舌间。

“嘶”

赵平的眼泪是有味道的,也是冰冰凉凉的,灵犀说的竟是真的,她们和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扶桑从前不这样觉得,眼下却有些怅然若失。

她原以为除了凡人的脆弱之外,她们本质上或许没有什么区别,就像凡人能够经过修炼飞升成为地仙一样,仙也能够投入轮回贬为凡人。

可是成仙的又有几个,若非滔天大祸,大多罪仙也只是去寒水地狱被押上个几百年,回来继续高坐仙台。

她们是不一样的。

嗔痴**,**凡胎。

她大概就为这点儿怜惜才被拉了下来。

“哎”

扶桑直起身,天光大亮。

她想她不必去寻他的生父张诚茂,即使他就住在离这破庙几百里的天子脚下,瑶阳城中。

当年负心薄情的穷书生,卷走了冯惜翠的一切家当,天可怜却看不见,他竟是个真有才气的,一举入仕,做了县丞,又被城中富商榜下捉婿,娶了千金娇小姐,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瑶阳花。

日月盈仄,寒来暑往,翠翠徐娘半老,油尽灯枯,他这个混蛋倒是愈发得意,袭得华锦一身。

可要不是为了寻他,赵平大概也不至于此。

扶桑望着庙外城郊的晨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抑制不住地想起命途镜里冯惜翠生前的最后一幕来。

“平……平儿,娘糊涂了一辈子,害了自己也害了你,如今虽时日无多,却也不觉可怖。”

冯惜翠濒死昏昏之际,抬手颤巍巍揩去跪在塌前的赵平的泪

“我的儿,莫哭”

十三岁的赵平眉眼稚嫩,哭到直不起身子来,瘦骨嶙峋地弓起两翼。

“娘,别说这样的话,我求你”

冯惜翠努力挣开垂坠的眼皮,血泪俱下

“娘要走了,只是放心不下你啊,你还这样小,姓赵的又那样不堪,平儿,如果以后四顾无门的话,便去瑶阳城寻一个叫张诚茂的人,他……他是你的生身父亲,年轻时弃了娘,现下活得很好 。”

望着赵平盈了满面的讶异**,冯惜翠却更觉哽咽

“娘与你说他,又觉得惶惶,他也不算是个靠山,左右都不是好去处。这世道差了些,娘为人不端、遇人不淑,我的儿,睁大眼睛,莫要走了娘的老路。”

“嗯,娘,我知道了”

赵平用力地连连点头,脸上母亲的手却缓缓下坠

“娘!”

“平儿,好好活啊”

“娘———————”

一个母亲在死前最后的谆谆叮咛,也不过就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有路可走,有枝可依。

但这世道何其艰难,尤其是对赵平这种泥腿子而言

原本准备为冯惜翠治病的银钱,最后替她收了尸,那些钱不够治好她,却能勉勉强强体面的送走她。

真金白银换来的黄纸不舍得漫天撒,每一片都仔仔细细地撩进了火盆里。赵平披麻戴孝,抱着冯惜翠的牌位走了好久好久。

日久天长,赵满仓还是那个死样子,窝窝囊囊,满腹牢骚,只是到底收敛了些,冯惜翠在的时候,他拿着她的愧疚作把柄来磋磨她,男人堆里得不到的尊严通过欺辱女人才堪堪立住几分。如今她人没了,赵平又非他所出,实在少了几分底气。

于是有时候暗暗啐上几句,又不敢真戳了赵平的肺管子,总惦记着见好就收。

赵平念着母亲的叮嘱,奋力的活着,但太难了,他营养不良,又目不识丁,和他同年的孩子天赋好的都已经过了童生试,只有他,光着一双腿,四处乱撞。

他心思活络,借着采药卖药一遍遍往医馆里跑,求了再求,这才得了郎中的首肯,留在医馆里做了学徒。

只是赵平是个天生坎坷的命数,刚学得几分药理,郎中便被城中贵人告了罪,说是开的药犯了忌讳,吃死了人。把脉开方子时郎中一遍又一遍的询问,他们却含含糊糊,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郎中何其无辜。但几板子打下去,人也就没了生气,好坏都由着状纸说了算。

赵平仍旧是跑,跑着去敲登闻鼓鸣冤,结果挨了一顿棒子,被拖着扔了出去。

郎中没了,医馆也就倒了,赵平身心俱疲,又走上了那条十三岁时带着母亲走过的路。

那时无望而返,这时又万念俱灰。

只是他却不知,回去还有更艰难的光景等着他……

“真是个小苦瓜啊”

扶桑摸了摸额头,于庙门前蓦然转身,盯着正中摆放着的那座破落土地座相。

土地法相狰狞,泥塑之身粗糙不堪,但两眸深深,点睛锐利,无论立于何处,总有一种被其凝望的观感。

扶桑与那双目遥遥相望,眸子一闪,丹唇微翘

“出来”

泥像微光一闪,一个矮身执杖男子便在扶桑面前显出形来。

“小的土地,拜见上仙”

土地身子弯的低,扶桑只能看到他拧成一团扎得歪歪扭扭的发和鼓鼓囊囊好像长了个瘤子的佝偻的背。

“这个地仙,模样倒是挺别致”

扶桑抿了一下唇,忍不住腹诽。

“什么时候来的?”

“额…小的一直都在”

扶桑挑了挑眉

“哦?那为什么不出来见本仙?”

土地颤颤巍巍地恭维

“上仙大驾光临,光芒万丈,让我晃了眼又慌了神,这不,还没想好怎么招待您呢,就让您火眼金睛地给捉了出来。”

扶桑哼了一声,语气冷冽

“是没想好怎么招待,还是没想好怎么上报天宫?”

这话一出,驼子土地立马扔了木杖跪地求饶

“上仙恕罪,小的真没有这个想法啊!”

扶桑当然不信他的,上报或捉拿罪仙都是大功一件,对他这样如同地缚灵一般被圈了界限的地仙来说自然是不可多得的飞升天宫的机会。

他说他没这个想法,怎么能够使她信服呢?

只是眼下扶桑也并不想与他计较,便摆了摆手

“有没有想法暂且不论,本仙只在人间待三日,三日之后本仙自会回天宫请罪。只是这三日里如果你想做些什么的话,还是要好好斟酌一下后果,毕竟……”

扶桑压低了声音,带了些许威胁

“本仙乃是司命啊”

土地微微抬脸,眼里带着讨好

“是,是,您说的是”

他的谄媚让她着实不适,但她深知地仙的辛苦,便也不与他为难。

只要,他不暗自做些阴私勾当……

扶桑直起了身子,又瞥了一眼庙里破席上躺着的少年,眸光闪烁,复回首向土地吩咐

“你既无事,便帮本仙看着他,莫教狸子野狗近了他的身、吸了他的生气。”

话罢,又觉不妥

“本仙知你不易,你且安心,待尘埃落定,本仙与帝君进言几句,调了你的仙籍便是。”

闻言,佝偻着腰的潦草地仙感激涕零,忙作揖行礼

“谢上仙体谅!小的感激不尽,定竭力为上仙鞍前马后!”

扶桑叹叹气,心觉无话,立化一绺青烟,直奔瑶阳城里去了。

上仙刹那间没了影儿,土地伏低做小的姿态也便没了意义,自顾自地将木杖在地上“咄咄”两下捶,撑实了喜不自胜地往庙里走。

日头上来了,破庙里也便有了光亮,梁上房顶偏头一个漏洞映出一片明色,不偏不倚正打在少年脸上,耀得他口干舌燥,面露难色。

土地眯了眼看少年蹙眉头,木杖一跺,少年身子自己就往暗处挪了挪,竟像是被扯进去的一般。

案桌上趴了一大坨红烛蜡泪,泥像身上的朽坏的绸子灰尘遍布的搭了一角在地上,土地踩一脚,零散铺着的招待乞子的草秸就炸鞭炮一样的响。

驼子地仙往日是埋怨最多的,但现在扫视着自己不堪入目的法相与洞府,却只不动声色地摸到了少年身边。

“哒”

搁杖,舒腿,靠背。

“哼……哼……”

“哎呦”

伴着少年半死不活的喘息声,土地发出一声自在的长吁

“以为进了个短命鬼,却没想到是个福星,啧,这小子多好的命啊,竟叫司命动了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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