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子头一次感觉心里一梗。玻璃门外的雨还在下，轰轰烈烈，震得她心脏疼。
凝结的冷气悄然笼罩她的口鼻，以至于她不情愿开口的心情，达到顶峰。
“对不起。”但她要道歉。
这是她必须要道歉的。
林茜子站得腿酸，感觉电话筒就像块干冰，捏在手里又冷又热，她只想丢下。
电话那头似乎愣住，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电话仍没被挂断，他还想为难她吗？
天地之间白茫茫，雨花稠密，细细抽开。
靳汀的语气冷下来：“我不想听对不起。”
他坐在洛杉矶州际酒店的套房窗台前，在和她看同一场雨。很少见天阴沉沉的洛杉矶。
这家酒店是洛杉矶最高的酒店。酒店大堂在七十层，他刚进来，就能一览无余整个洛杉矶的中心区街道。
他住的房间可以把景观看得更细。
没什么行人的街道，高楼密集，商业繁华。深灰色的大道一路直通，斑马线的白漆掉色很轻，细细的红绿灯杆子，街道边被雨浇透了的黄色长椅。
……
五秒过去，面对他抛出的话，茜子无言。
靳汀也无意刁难她，听电话在沉默，他接着问：“你今天忙吗？”
他抬手拉上窗帘。刚坐完飞机，虽然飞行时长才两小时半，但狭小空间待久，人总会不舒服。
这次的语气柔和许多，比起刚刚冷得像雨丝，浸透她耳朵的那句，茜子乱七八糟的心思都缓和下来，突然感觉这才是她熟悉的靳汀。
礼貌的，温和的。安全感重新涌上心头，她大概知道他的态度了，至少，没有讨厌她吧。
茜子去看眼前一排排桌椅，空空的。她没有为了逃避他去说谎，而是如实回答：“没有人，应该今天雨停之前都不会来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话，这语气，和审问犯人一样正经。
靳汀失笑：“嗯。你昨天和我说待会聊，我等一整天也没有收到消息。我昨天晚上刚飞到西雅图，本想今天上午找你，结果大暴雨。”
他原本是想找林茜子吃饭，一起去那家她推荐的餐馆，没想到电话刚打过去，却发现接电话的服务员就是茜子。
林茜子想起什么，把手机从裙兜里拿出来，打开天气预报一看。蓝色底图上，标着近日天气，阴晴都有，晴仍然占大部分。偏偏，明天的图标是暗的，大乌云下是三滴雨滴。
她不知遗憾还是庆幸：“明天也是雨天。”
“很好啊。”房间内的光线暗下来，窗帘是全遮光。靳汀云淡风轻，手指无意间敲了敲手机背面，“这样人少，Aria 可以把注意力多分摊给我一点。”
林茜子有听到敲击的声音，节奏清脆，能听得出，他居然还有一点惬意。
他又轻而易举的，手指一动，就把她颤动的心，勾走了。
茜子的心跳声越来越大。
知道他还想继续聊，她思绪清晰：“我用手机打电话给你吧。我不想占用餐馆电话，待会可能还有其他客人打来。”
他说好，两个人换了手机打电话。林茜子其实有点不知拿什么态度对他，他仍然了无遽容，优游自若，仿佛她怎样对待他，他都无所谓。茜子没有体验过犯了错事，还被这么对待的感觉。
小时候，她做任何事做错，第一句不是安慰，不是没关系，而是批评，是质问为什么和怎么办，找准原因催促她马上解决。
靳汀这样，到底是压根不在意她，还是看出她的窘迫，保护她的自尊。
因她的无言，看得出她没有太大表达欲，他开始接着说昨天说到一半的事，说之前也特意问过，她不想和他说话，可以直接挂。
林茜子答应。她当然没有聊天兴致，只是关系到冰点后，总要有个人缓和，而他出面，她怎么可能甩脸子给台阶不要。
如果要等着明天，两个人都黯然寡淡的待在同一家餐馆。那她早先写下号码，那他因此来这一趟，就都没有意义了。
好在他的话都不难接，除了一些专业词，她听得云里雾里。靳汀吐露的英文专业术语太多，都只简单介绍过一遍，也没有想让她在意的意思，她却认真了，记下那些词的读音和他解释的意思，试图搞懂。
但有一个词偏长，靳汀说出时，怕她没听清，语速慢下来。
音标应该是……
就在林茜子想到音标的时候，靳汀已经把这个词解释完，她依稀记得他没有讲这个词的中文意思，直接用这个英文讲术语概念了。
“我早知道不出门了，刚到洛杉矶就是大雨。关键是去兜风，车的油开不到酒店，只能先找餐馆避一避。还好我买了 AAA 的会员。”
「AAA」是美国汽车协会的缩写。
姨妈之前买车的时候，有购买过这个会员服务。
茜子的思绪已经转移，她因为声响抬起头，餐馆附近的道路上停了一辆黑色奥迪车，打着车灯。女人和她一样，也在打电话，从车上下来时，雨伞撑得歪歪扭扭，一头顾着进餐馆。
“那你先忙？”靳汀及时切断话题，在茜子“嗯”一声后，他同茜子道别几句，电话被茜子挂断。女人走到前台，带着满身阴湿水汽的味道。
麦克斯这时才风风火火的从卫生间里出来，例行公事问女生：“您好，有预约还是？”
一对上客人，麦克斯礼貌得过分。
华人女人撇头，见到是白人接待，有些失落，但一看茜子还站在一旁，就干脆用中文：“没有，这鬼天气我要真预约，就推掉了。谁还出来吃饭。”
哪怕她说中文，没有理会麦克斯，麦克斯的工作笑脸仍然摆得很乐意。
笑这么久，脸居然没僵。
女人咂舌，莫名感觉这笑脸有点逗，干脆给麦克斯塞了点小费，连茜子一起有，因为是同胞，茜子的小费甚至更多，“有什么吃的吗？请让主厨快一点。”
茜子点点头，朝麦克斯翻译一通，附加一句："She's very hungry."
【她很饿】
麦克斯摊摊手："Ok."
女人有点不满意这翻译，语气强烈得像灌了一壶胡椒粉，一单词一单词的，迫不及待呛出来："I'm starving！"
【我要饿死了】
麦克斯被吓得一大跳，连工作的标配笑脸都瞬间消失，手直捂胸口："Okay, okay! ”
女人在点完餐后，才安静下来，尽管没人，但打电话声音比在外面小不少。毕竟她刚刚站在前台，都听得清在门外的女人的说话内容。
林茜子看着坐在角落，一米六出头，弯眉杏眼的年轻女人，实在想不通，这人刚刚是如何发出那么铁铮铮的声音。
口音听着，还蛮像北方人。
“面试题？西雅图码农多得要死好吧，这个竞争环境你真是有福，刷题刷几天了？”女人一面不耐烦地玩美甲上的钻，一面在手机上通话聊天。
几秒钟后，女人的表情僵住，嘴张大半天，脸上写满不可置信，“哇不会吧…可是那个白人连 Deserialization都搞不太懂，关系户这么过分？”
Deserialization.
和她刚刚想的音标念一遍差不多？
似乎就是这个词。林茜子忍不住多看女人一会，女人专心打电话，没有发现她的目光。
本身中餐馆里，闽菜卖得比较好的就是佛跳墙和荔枝肉，但两个煮起来时间比较久，茜子就向女生推荐了海蛎煎和南煎肝。
女人倒是对吃什么都随便，能填肚子就行。
没一会菜上来了，麦克斯让茜子去拿。
海蛎煎是用鸡蛋饼底搭上煮熟的海蛎，正宗的做法还会加上蒜苗，摊开摆在盘子里，外酥里糯，这还要归功于主厨是个闽南人叔叔。
虽然叔叔操·着一口方言，茜子年轻，不大听得懂，所以也不和他怎么说话。
但每次出餐，确实她有被馋到。
她把另一道菜一起端了过去，莹白的指尖捏着盘子边缘。女人抬头看她一眼，转而对电话说：“挂了吧，我先吃饭。”
这个女客人看上去比她大几岁，骨相都已经长开，气质倒是成熟而温婉，听刚刚的专业术语，应该是在读研究生的年纪，或者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一两年？
林茜子有话想问，所以动作慢下来了点。还好她已经习惯端餐盘略微要忍受的高温，她把菜放好后，低下头不敢看女生：“姐姐。”
饭菜的馨香，让这方小小的餐桌的空气温暖起来，味道萦绕在两人之间。
女客人没有想到茜子会和她搭话，不过一个人在国外，能有个说话的同胞不容易，所以女生倒是回应得很乐意：“怎么了？”
“您刚刚有说Deserialization 这个词是吗？抱歉打扰您，我想问一下，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呀？”林茜子又替她把餐盘挪得近了一点，方便用餐。
“服务员会问程序员术语啊？”女客人纳闷，随后也意识到这话有点不妥，耐心解释，“Deserialization 是反序列化的意思，在 Java 里是很基础的概念。”
“好，谢谢姐姐。”茜子朝她弯弯唇角，眼里含着轻柔看她。
女客人单手支着下巴，弯腰坐着，姿态随意。她的眼神投射在别的地方，没在菜上，也没在茜子身上，似乎正思考什么。
茜子刚转身要去忙时，女客人突然勾勾手，又把茜子叫回来，“妹妹，你过来一下。”
林茜子走回她面前，眼帘掀起，不知所以。
女客人让茜子附耳过来，茜子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小声提醒：“妹妹，刚刚你打电话，我进来时有听到一点。”
女客人想到茜子打电话时闷闷不乐的表情。
长得那么乖的小女孩，深棕色的瞳孔暗淡无神，极少说话，看着看着，嘴角还有点向下的感觉。
伴着该死的雨声，女人心里更对要出口的事深恶痛绝：“那个男生最后有夸你Cute 对吧？”
茜子不知她为什么情绪激烈，只好点点头。
靳汀刚刚同自己告别，的确抓着话缝夸了一句，有这个词。她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可爱，但忙着接待客人，没有心情多思考这句话，也就没当回事。
女客人拍拍她的手：“我和你说哦，被性·骚扰不要忍着，一个人在国外，更要好好保护自己。”
属于另一个人的手的暖和温度，让茜子掐着掌心的指尖再度松开，而后，茜子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啊…？”
说话时，白雾再度飘出。
女客人的表情严肃起来：“Cute在美国，有调·情的意思。一般只在男女朋友之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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