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民聚居的城西,立足盛安县近百年的陈家巷。一条小河将巷子斩为南北两断,中间以石板小桥相连,桥南称南陈,桥北称北陈。
月夜无星,河水在拱桥下静静流淌。巷南打头一户深宅之中,一声婴儿啼哭划破长巷的寂静。
小小的婴儿铆足了劲儿,哭的小脸通红,几要屏气,奶娘曹妈妈哄不住,丫鬟婆子也哄不住,东厢的灯亮起,面容姣好的年轻妇人惺忪着睡眼披衣来看。
“大奶奶……”曹妈妈话音里充满歉意。
妇人并未责怪,孩子认母了,半夜里找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接过孩子,耐心的抱在怀里哄慰,襁褓里的婴儿感受到母亲的声息,抽噎声由重减轻,渐渐睡熟了。
谁知过了数月,孩子的需求升级了,非要亲爹抱着在院子里溜达,看鱼,看花,看星星看月亮,看房檐上的燕子筑新窝,看门房的大黄生小狗……
又过几日,他连自己的摇篮也不睡了,得躺在爹娘中间,四脚朝天,手舞足蹈。玩累了,就扳着一只小脚,瞪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瞅着爹娘。
陈琰打着哈欠问他:“儿啊,为什么不睡呢?”
暗夜里嘎的一声尖笑。
“好好好,别激动别激动。”
……
小儿夜啼,无非是冷了热了,困了饿了,拉了尿了,如果以上统统排除,那么人们通常会认为,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了。
为此,这家的老爷太太专门打听了十里八乡有名的仙娘婆,燃香烧纸立筷子,给孩子念收惊咒。一次,两次,三次……直到把全县仙娘婆的招牌砸了个差不多,这种情况才稍有好转——毕竟这时,孩子都已经三岁了。
……
小儿名叫平安,生来敏感胆小,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奶娘婆子都不要,偏喜欢挂在爹娘身上,睡觉也要娘亲陪着,睡到半夜还会睁开眼睛查岗。
陈家家境殷实,是县里排的上号的富户,往日里家里只有两件大事,一是陈琰科举,二是陈平安睡觉。
小少爷睡着了,整个院儿里谁也不许发出声响,全家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的敏感与胆怯,维护他少得可怜的睡眠。
就这样,平安在无微不至的照料下长大了,他的大脑飞速发育,可以记住一些奇怪的梦了。
梦里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平坦宽阔的道路,可以自己行使的车辆,还有能在天上飞的大铁鸟……梦里他在孤儿院长大,从小病恹恹的,爱看书,记性好,但没什么朋友。
他断断续续把这些梦讲给大人听,大人们总是煞有介事的附和他:“哦……啊……这样啊……”
他心里很清楚,大人根本不相信车子不用牲口拉,铁鸟能在天上飞,楼阁可以高万仞,更不信他曾经是个孤儿,他们只相信小孩子就喜欢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再后来,他就不敢再跟大人提及了,因为他越来越清晰的意识到,他穿越了!
平安原本是个弃儿,患有先心病,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所以不知道自己死于几岁。国家政府优待孤儿,他从来没有受冻挨饿,却也难逃情感障碍的折磨。这种障碍甚至影响到这一世,敏感爱哭闹,黏人,都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好在这一世,他是个有家的孩子!
那段视线模糊,手脚不听使唤的日子里,他总被暖暖地抱在怀里,老爹抱他在院子里看风景,娘亲哼着小曲搂他入眠,直到他不需要再被抱着,扭来扭曲想要自己跑跳。
他的家很大,是一座四进四出的大宅子,堂前轩敞,天井宽阔,屋室里铺着柔软的提花地毯,博古架上陈列着古董器皿。还记得三岁时贪玩好动,在堂屋里奔跑撞倒过一次,瓷器玉石碎了一地。知道自己闯了祸,他惊慌失措,可是没有人责怪他,娘亲高声叫他站在原地不要动,担心他赤着的小脚被碎片扎到。
从那时他便知道了,平安才是家里最珍贵的宝贝。
祖父会为他搜罗各样玩具,祖母总抱着他念叨:“平安平安,全家平安”,娘亲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的饮食起居,老爹……
老爹是全家最忙的人,披星戴月,起早贪黑,只因他背负着全族的希望,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科举。
小小的平安足不出户,都能感受到科举的残酷。不过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尽量不打扰老爹读书。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爹当官我享福”,哪怕只是一个七品知县,也是鸣锣开道,净水泼街,派头十足!
想到日后自己将由富三代升级为官二代,他都会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那时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是来享福的吧!
……
平安渐渐晓事了,娘亲也开始教一些简单的生活常识。
看黄历、看时辰,天干地支,四时节气,穿衣吃饭,银钱换算……他就像一株新嫩的幼苗,伴着春去秋来,在爱的滋养下茁壮长大。
小平安跑得越来越稳,也越来越疾,出门总想脱离大人的束缚,随意奔向自己中意的目标。
于是娘亲仔细地叮嘱他:“平安是大孩子了,出门要紧跟大人,倘若在外走丢了,就找看起来年纪稍大又面善的姨姨或婆婆,告诉她们,你家住在藤萝街陈家巷巷南第一户,爹爹叫陈琰,娘亲叫林月白,祖父叫陈敬堂,祖母叫赵桂英……”
被念叨的昏昏欲睡的平安忽然瞪起双眼,黑亮的眸子像两颗硕大的葡萄:“娘,爹爹叫什么?”
“陈琰。”林月白道。
平安低头思索片刻:“不对,爹爹叫彦章。”
他总听老爹的好友同窗这样叫他,所以一直以为老爹叫陈彦章。
“那是爹爹的表字。”林月白耐心解释:“平辈之间要互称表字,直呼其名是很失礼的。”
“那玉官儿呢,陈玉官儿?”平安又问,他常听祖父祖母这样叫。
林月白嗤的一声笑了:“那是爹爹的乳名。”
整个娃为之一呆。
陈琰这个名字,让他想起前世看过的一本野史传记——《景熙以来奸臣录》,作者杨贯,是近古时期一位著作等身的名儒。是由公益人士捐赠给孤儿院阅览室,被舍友借出来看的。
这是一本颇具争议的野史,几个半大少年看完不睡觉,熄灯后还在争论不休,吵得平安难以入睡。他的病最怕吵闹,随手从舍友桌上抓起这本书,出门躲清静。
靠在宿舍的走廊上,就着昏暗的灯光翻阅起来。
这书确实有些奇怪,名义上记载了景熙朝四大奸臣,陈琰一人就独占了四分之三的篇幅,作者杨贯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将他的一家老小、平生经历记述的清清楚楚,堪称奸臣中的VIP。
据书中描述,景熙十四年,陈琰登顶首辅,这位陈阁老窃权专擅,结党营私,纵容族人为患一方,企图拥立幼主,长久的把持朝政,结果被抄家清算,整个家族都受到了牵连。
看着看着,眼前出现一团漆黑,像一个不断变大的黑洞,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像是死了,又好像没死透,隐约听到有人叫他,声音越来越弱,陷入彻底的寂静。他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才来到新的世界。
他天生记性好,仍记得开头那段:“陈琰,字子琬,平州府盛安县人,少聪颖绝伦,十五为诸生,景熙二年登进士第,改庶吉士。其妻林氏,兴化四十三年来归,逾年生子平瑞……”
现在娘亲告诉他,爹爹也叫陈琰,娘亲也姓林,他有点慌。
不过细想之下,又觉得自己多虑了,陈平瑞他爹是奸臣,关他陈平安什么事?何况老爹的表字不叫子琬,叫彦章,他的生辰也不是兴化四十四年,而是承启元年。
平安在心里轻哼一声:祸国殃民的大奸臣,也配跟我才貌双全的老爹重名?
……
小孩子注意力转移得快,隔壁空荒的园子里长出桑葚时,他已将此事抛却脑后。
因为娘亲说过,桑葚紫透了的时候就是他的生辰——他满四岁了!
曹妈妈给他穿上银红色的对襟坎肩儿,鸦青色的夏裤,脖子上还挂上了长命百岁的金锁片。
他提着小篮子对缀满果实的桑树虔诚许愿:“希望全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娘亲天天开心,爹爹考上进士,祖母长生不老,祖父永远不死。”
然后,就摘了满满一篮桑葚果。
夕阳西陲,红霞满天,平安托腮坐在大门口的门槛儿上,从小陪他长大的小狗阿吉挨着他坐在一边。
一个五旬上下的老者经过,笑着跟他打招呼:“安哥儿,在等你爹散学?”
“二叔公好。”平安仰起小脸。
“真乖。”
那被称作二叔公的,是平安祖父的亲兄弟,大腹便便的富贵相,两家平日里往来亲密,只见他信手从袖中掏出一包粽子糖,递到平安面前。
“谢谢堂叔公,祖母不让吃糖。”平安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小牙。
二叔公又夸他一声乖,也不好坏人家规矩,收起粽子糖,离开前还不忘占个小便宜,捏一把他略带婴儿肥的肉呼呼的小脸。
几乎前后脚的,家里的马车从府学回来,车上走下一个的书生打扮的男子,年及弱冠,穿的是再寻常不过的月白色生员儒衫,依然难掩颀然俊朗的姿态。
平安等到了要等的人,拎着桑葚篮子跳下门槛,张开双手,笑靥飞绽:“爹爹!”
希望大家多多收藏!
因三次元太忙,暂定一周更新4—5章,有余力会加更,坑品见后台,感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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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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