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风雪骤然加剧。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狂风卷挟着雪粒,抽打在越野车窗上,发出细密而急促的声响。能见度迅速下降,远山与近树的轮廓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白。继续前行已不可能。
江眠月操纵方向盘,将车稳稳停在一处背风的岩壁凹陷处。引擎熄灭后,车厢内瞬间被一种绝对的寂静包裹,只余下车外风雪的嘶吼,以及彼此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沈听夏蜷在副驾驶座上,抱着自己的装备包,像一只尽量减少存在感的小兽。江眠月则已经重新打开了随身的工作站,屏幕的冷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勾勒出利落而淡漠的线条。她专注于流动的数据,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混合着皮革、电子设备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江眠月身上的冷冽气息。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寒意开始从车门缝隙、从玻璃窗渗透进来。沈听夏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将微凉的指尖缩进袖口。
“低温会影响设备精度。”江眠月忽然开口,声音平稳,依旧没有抬头。她伸手,将车内的供暖调高了一档。细微的电流声加入进来,出风口送出更暖的气流。
“谢谢。”沈听夏的声音很轻。
江眠月没有回应。
又一段漫长的沉默。沈听夏觉得有些口渴,伸手去拿放在杯架上的保温杯。袖口因动作微微上滑了一瞬——仅仅是极短的一瞬,或许不足半秒。
她正欲拧开杯盖,却感觉到一道目光。
江眠月的视线不知何时已从屏幕上移开,落在了她的手腕上。那道目光并无侵略性,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专注,定定地落在她腕间那道浅褐色的、略微扭曲的旧痕上。
暮色四合时,风雪骤然变了脸。铅灰色的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在昆仑的山脊线上,狂风卷着雪粒,不是“落”,是“砸”——密集地抽打在越野车窗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无数只小爪子在挠着玻璃,听得人心头发紧。能见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原本清晰的远山轮廓很快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白,连车头灯的光柱都被风雪吞掉大半,往前开不过十米,就只剩一片白茫茫的虚光。
“不能再走了。”江眠月的声音打破车厢里的寂静,她没看沈听夏,目光紧盯着前方被风雪搅乱的夜色,手指稳稳地打了个方向盘。越野车在雪地里滑出一道浅痕,最终稳稳停在一处背风的岩壁凹陷处——这里刚好能挡住大部分风雪,岩壁的冷硬隔着车身传进来,却比外面的肆虐温和了许多。
引擎熄灭的瞬间,车厢里的轰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只有车外风雪的嘶吼还在持续,像远处野兽的咆哮,裹着寒意往车厢里钻,还有两人间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一轻一重,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沈听夏蜷在副驾驶座上,怀里抱着装相机的装备包,像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兽。座椅被她调得往后倾了些,却还是坐得笔直,双手紧紧抓着包带,仿佛这样就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她侧头看着窗外,雪粒在玻璃上积了薄薄一层,很快又被风吹散,像她那些想藏却藏不住的心事。
江眠月早已打开了随身的工作站,平板电脑架在方向盘上,屏幕的冷蓝光映着她的侧脸。她的下颌线利落得像刀削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处理着无人机传回的测绘数据,每一下都精准而迅速,仿佛外界的风雪、车厢里的沉默,都与她无关。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机质的冷——皮革座椅的味道、电子设备的微热气息,还有江眠月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味,混在一起,不呛人,却带着距离感,像隔着一层冰。沈听夏偷偷瞥了她一眼,见她始终专注于屏幕,才敢稍微放松一点肩膀,却还是没敢动。
时间在沉默里慢慢熬着。车厢里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寒意从车门缝隙、从玻璃窗的缝隙里渗进来,落在手背上,凉得人一哆嗦。沈听夏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将微凉的指尖缩进抓绒外套的袖口,指尖碰到手腕内侧时,她的动作顿了一下——那里藏着一道浅褐色的旧疤,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平时被长袖遮得严严实实,几乎没人见过。
“低温会影响设备精度。”江眠月突然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数据,眼睛依旧没离开屏幕。她伸手够到中控台上的供暖按钮,轻轻按了一下,“咔嗒”一声,供暖档位调高了一档。细微的电流声很快响起,出风口送出更暖的气流,拂过沈听夏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谢谢。”沈听夏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说完就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还沾着雪,融化后留下一圈圈湿痕。
江眠月没回应。车厢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有屏幕的蓝光在流转,还有指尖划过屏幕的“沙沙”声。
又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沈听夏觉得嗓子干得发疼,才想起杯架上还放着早上灌的保温杯。她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尽量不发出声音,去够那只银色的杯子。动作间,袖口往上滑了一瞬——真的只是一瞬,不足半秒,露出的手腕内侧还没完全展平,她就已经下意识地想把袖子拉回去。
可还是晚了。
她正拧着杯盖的手指突然僵住,因为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不是侵略性的、探究的,甚至可以说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专注,像扫描仪一样,精准地锁在那道浅褐色的旧疤上。
是江眠月的目光。
沈听夏的全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涌向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凉的麻木。她的手猛地一缩,袖子“唰”地滑下来,死死盖住那道疤,力道大得让手腕的皮肤被布料摩擦得发疼。紧接着,她把那只手藏到身侧,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连指甲都快要嵌进掌心。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成了冰。连车外的风雪声都好像小了些,只剩下两人之间沉重的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江眠月没有立刻移开目光。她的视线从沈听夏的手腕移到她的脸上——那张总是带着点警惕的脸,此刻骤然变得苍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她的眼睫垂得很低,微微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不肯抬起来与自己对视;藏在身侧的手攥得很紧,连胳膊的线条都绷得笔直。
没有疑问,没有惊诧,更没有那种廉价的、带着怜悯的叹息。江眠月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里没有情绪,却好像能看穿她藏在疤痕背后的那些过往。
过了大概五秒,或者更久,沈听夏已经快数不清自己的心跳时,江眠月才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眨了一下眼。然后,她的视线重新落回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指尖再次划过屏幕,敲下几个指令,键盘的“沙沙”声重新响起,规律而冷静,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凝视从未发生过,仿佛她什么都没看见。
可沈听夏紧绷的脊背却丝毫没有放松。那道无声的目光像一根细针,穿透了她层层包裹的伪装,把她竭力隐藏的脆弱摊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比任何言语的诘问都更让她无措。她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人,暴露在江眠月面前,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听夏的指尖都快僵了,久到她几乎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时,江眠月敲击屏幕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她没有看沈听夏,目光转向窗外——那里只有被风雪模糊的夜色,什么都看不清。她的声音很低,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还疼吗。”
不是疑问句。没有“当时”,没有“这疤”,就只是一句简单的“还疼吗”,却像一颗石子,猛地砸进沈听夏的心湖里。
沈听夏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的热意不受控制地冲上眼眶,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牙齿陷进柔软的肉里,尝到一丝细微的铁锈味——她在用疼痛逼迫自己保持平静,逼迫自己不要在江眠月面前失态。
她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几乎看不出来。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侧脸,也遮住了她眼底的湿意,只留下一个紧绷的、拒绝交流的背影。
江眠月没有再说话。
她伸出手,指尖在平板电脑的电源键上按了一下。屏幕的冷蓝光瞬间熄灭,车厢里最后的光源消失,彻底陷入一片与窗外无异的、沉厚的黑暗。只有仪表盘上还亮着几盏微弱的绿灯,映着两人模糊的轮廓。
风雪声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噼啪”地打在车窗上,“呜呜”地绕着岩壁嘶吼,却好像被这黑暗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在这片隔绝一切的黑暗与喧嚣里,那道被看见的旧疤,那句克制到极点的问话,像两道微弱的光,无声地悬浮在两人之间。
有些东西,在沉默里,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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