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礼当日,听雨楼大堂人虽不算多,却也近乎坐满。
冯小萍和春雨早已出门,少了两个人干活还要看押一个小偷,瓜叔又离不开后厨。陈半一时焦头烂额,只能在许澈的客房每扇门窗都挂了三把锁,和金琅环商量两人轮班查房,以防她跑掉。
陈半忙得脚不沾地,上楼时听见外头人欢马叫一片喧闹,朝窗外投去一眼。
“巡花游”的车队极为庞大华贵,头尾贯穿两条街,像一条在玉京街道里缓慢游动的长龙。此刻听雨楼下的仪仗车队已过大半,正往人最多的城中心去,远远只能望见一个模糊的红木轿辇,镶金华盖罩下淡红长纱,被众多护卫和侍女围在中间,宛如众星捧月。轿辇里头的人影显得十分朦胧,大约只有站在正面或者侧面,才能一睹公主芳容。
真是尽显皇室荣耀的盛景。
陈半收回目光,一扭头才发现金琅环也抱臂靠在一旁,凝视窗外车队,眼神幽深毫无笑意,与平时判若两人。
陈半刚想问他有什么不对,下一瞬金琅环便转过头,像平常一样笑得懒散又漫不经心:“漂亮吧?不愧是皇室的排场。他们出来游上一刻,玉京百姓得扫上半日。”
他指的是侍女提篮沿途撒花,车队所过之处花瓣遍地,确实需要各家各户自行洒扫,还得在中午之前扫完,方不影响正常生意。
“还好吧。”陈半道,“虽然得自行善后,可毕竟能引来许多游人入京。况且衙门也会发些花事礼洒扫的贴补银两,虽然不太多就是了。”
金琅环挑眉,不置可否。
“倒是你,不看着大堂上来干什么?”陈半抱臂,斜眼看他,“楼下忙得过来?”
“人都去看公主了,没多少茶客。”金琅环扬扬下巴,示意放在一旁的餐盘,“我去给那位贵客送饭。”
陈半扫了一眼许澈客房的方向,心道确实是贵客,捂嘴捂不住放又放不得,难伺候极了。
他走过去,掏出钥匙连开三把锁,推开门道:“许姑娘,我们来给你送……”
他声音戛然而止,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房间和床铺,正大开着的窗户,以及窗下躺在地上七零八落的三把锁。
旁边还有个不知死活的金琅环:“嚯,跑了。”
陈半眼前一黑,险些昏厥。
金琅环放下餐盘,蹲下身提起地上的锁头瞧了瞧,转头震惊地发出灵魂质问:“你想用三把锁困住‘玉宇游鱼’?就这三把锁?”
“那不是普通的锁!那是天工坊当年给掌柜的修暗室时……算了。”陈半狂掐自己人中,半天才缓过来,喃喃道,“这下坏事了。”
·
巡花游车队徐徐而行,路人在卫兵的呼喝下纷纷退避两旁,一个个踮起脚,争先恐后地想看一眼轿辇上的公主。
离城中央愈近,人群愈拥挤。初春的天气虽然不算炎热,可华服厚重闷热不比平时,加上公主需要始终保持端正坐姿一动不动,想必也已十分疲惫。
跟轿的侍女走了一路,额头都沁出薄汗,抬头见公主腰背仍挺得笔直,低声道:“殿下若是累了,我去让车队停下来,歇一歇也无妨。”
“我能休息,可轿夫不能。”长纱模糊了公主面容,侍女只听得她低声,“继续走吧,快到城中央了,辛苦你们再坚持一下。”
明知她看不见,侍女还是忍不住微笑:“殿下哪里的话……”
她还没说完,却听得前面一声洪亮的:“公主殿下,民女有冤!”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公主巡游这天拦轿喊冤!
侍女倏然变色,猛地扭头看向声音来处。
车队最前方,身着布衣、手捧状纸的年轻妇人当街长跪不起,抬起脸时面容憔悴而神情坚决,正是冯小萍。
人群瞬间炸开来,虽在守卫的警告下声音立刻小下去,却仍止不住窃窃私语。冲撞公主凤驾是掉脑袋的大罪,尤其是在巡花游这天,玉京各路官商谁不是夹紧了尾巴做人,唯恐出任何差错,冯小萍的行为无异于自寻死路。
人群后,春雨望着跪在车队前的冯小萍,微微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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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轿喊冤?”冯小萍皱眉,“既然都要闹到朝廷,为什么不直接告御状?”
“你知道告御状要经过几道关卡么?”春雨问。
冯小萍果然摇头。
“按大晟律法,军民人等如遇冤抑之事,应先赴州县衙门具控。如审断不公再赴该管上司呈明,若再有屈抑,方准来京呈诉。”春雨端起茶杯,道,“像你人在玉京,就应当在大理寺审出结果后,你以审断有误为由,将状纸呈交刑部。”
“可如今赵士弘的案子属审办未结,你即便去刑部也会先治以越诉之罪。”她抿入一口茶润喉,方才续道,“等你领完罚这案子早已无人记得,且户部尚书若是插手,你恐怕都碰不到登闻鼓的鼓槌,更别提见皇上一面。巡花游,是你唯一的机会。”
“可……若是公主根本不听我喊冤,或是我先被守卫抓了,没机会向她诉冤情,该怎么办?”
她看见春雨撇茶沫的手一顿,唇边浮现一抹笑意,像水滴落入湖面荡开涟漪,转瞬即逝。
“她会听的。”春雨放下茶杯,“整个大晟皇室,她是唯一一个会听你说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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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胆,竟敢冲撞公主凤驾!”最前方的守卫厉声喝道,“还不快退下!”
冯小萍跪地不起,高举状纸喊道:“民女有冤,人命关天,请殿下一见!”
这下是真没法手下留情了,守卫只得转头下令,让人先把她带下去关起来,待巡花游结束再行发落。
见几名拿刀兵的守卫围了过来,冯小萍咬着牙闭上眼,却听见身周“嗖嗖”两声,随即传来守卫的痛呼。
再睁眼时,守卫都捂着膝盖痛得蹲在了地上。
冯小萍松了口气,在心里暗暗感激春雨。
守卫们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人群外的春雨垂下广袖,遮住还保持着弹射姿势的手。她目光锐利一扫,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迅速隐入人群。
她方才只弹出了一枚石子。
眼见后头的卫兵要上来捉拿冯小萍,春雨蹙眉,不知出了什么差错。
公主为何还没有反应,难道消息有误,巡花者另有其人?
她身形一动,正打算蒙面上前,先带冯小萍离开。
“住手。”
春雨顿住,看向巡花游车队。
公主不知何时下了辇车,繁重的衣裙显然拖住了她的步伐。她步履缓慢地走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停在冯小萍面前,偏头看了一会儿,抬手撩开挡住视线的珠帘。
赫然一张明艳大气的脸,眉梢眼角俱飞扬,显得不怒自威,扮男装想必会很英姿飒爽,但着华服也撑得起一身雍容华贵。
此刻这张脸的主人正皱眉看着冯小萍,道:“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
冯小萍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掷地有声。
“民女夫君赵士弘,年二十六,日前带民女一同上京赶考,得中会元,却于九日前横死镜花楼,死状凄惨,似曾遭人殴打。他为人素来温良持节,死后却有流言四起,无凭无据便污蔑他是好色之徒,没钱寻花问柳,私自攀窗摔死。民女千里迢迢来到玉京,孤身一人无所凭依,听闻有人证目击,遂请求大理寺速审此案,却被一拖再拖,直至花事礼仍未审结。”
“民女微末之身,死不足惜。可赵士弘与民女少年相依,举案齐眉,民女不能眼看夫君无辜蒙冤,背负污名。”她声音发颤,却始终高昂,“他曾于《兰台思旧赋》中明志,穷困潦倒之际仍望如往昔贤臣名将,为大晟死而后已。此般士子,寒窗苦读十年只盼一朝金榜题名,即便死也该为国而死,绝不该死得这般不明不白,更不该遭人谣诼诬谤,死后无从辩驳、声名狼藉!”
她匍匐在地,与放得不能再低的身姿相反的,是声音里直冲云霄的悲愤。
“民女恳请丹阳长公主坐镇,监审赵士弘惨死一案!”
周围一片寂静,众人大气不敢出,只见丹阳长公主接过冯小萍手中状纸,一目十行扫过,两道柳眉当即竖起。
“岂有此理,案发时离花事礼尚有时日,谁拦着他们审案了不成?”丹阳长公主怒道,“花事礼是为了与民同庆,不是为了让他们草菅人命的!”
“殿下,”随行宦官上前来,低声道,“这不过是一介草民,或许是编瞎话诓骗殿下也有可能。不如让他们先把人带下去,您先回轿上完成巡花游,以后再慢慢……”
丹阳长公主抬手,宦官立即噤声。
“若你当真有此冤情,本宫不会坐视不理。”她看都没看宦官一眼,容色严肃地俯视冯小萍,“可若是你胆敢欺瞒,在花事礼期间寻衅滋事,也自有牢狱之灾等着,你可晓得?”
“民女明白。”冯小萍起身,直视着她的眼睛高声道,“民女拦轿喊冤,已是赌命而为,自敢保证所言字字非虚。”
丹阳长公主点头:“好。”
她侧首,对身后侍女道:“带她回府。”
·
巡花游就此中止,人群逐渐散去。
春雨伫立街边,直到车队完全消失在视野内,才漠然地开口:“还不走么?”
“我刚想到一件事,想问问你。”她身后,许澈不知何时出现在树顶上,撑着下巴道,“凭你的身手,潜入那几户人家找你要的东西绝非难事。而即便冯小萍成功为赵士弘正名,你也不一定能拿到你想要的。”
“所以你为什么要帮她?”许澈歪了歪头,“莫非你竟然是个好人吗?”
春雨没回头:“你不也帮了她。”
“我没有帮她。”许澈笑起来,“我是在帮你。”
二月春光明媚,街道两旁尽是繁花碧柳。和风携着芬芳拂过春雨发鬓,她沉默片刻,终于回过身来望向许澈。
她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短打,长发以一枚晴水色的玉扣半束在脑后,更衬出一种年少特有的光华,整个人焕然夺目。最惹眼的莫过于那双手,十指细白修长、棱角分明,指甲修得莹润圆滑、一丝不苟,连城里最负盛名的乐师见了都要自惭形秽,显然被精心养护多年,主人绝非等闲之辈。
此刻她正坐在花团锦簇间,一手撑着脸笑吟吟地俯视着春雨,两泓清泉似的眼里盛满笑意,以及些许意味深长的探究。
二人对视片刻,春雨轻轻一哂。
“是吗。”她开口,似笑非笑,“那一回生二回熟,再帮我一次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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